水雾一般淡绿的光影里,一个女巫在忙碌着。放心,没人看得到她。
每日傍晚,太阳将落未落之际,是她最忙碌的时候。她要把影子的种子放在山坳里那一道缝隙里去,要在太阳刚刚跃入黑夜的那一刹那完成这个义务,还好,影子的种子不像是大地上的麦子,要每一粒都找到大地,才能长出绿油油的麦苗。影子的种子是这样的,只要撒下一缕光影(注意,必须是太阳落山后的那一刹那微光),第二天,就会跑遍全世界所有阳光照耀的地方。
有时候女巫觉得自己是女巫界最壮大的女巫。那些阳光下的影子里,都有她勤劳的痕迹,有时,她觉得自己是女巫界最没成就感的女巫,影子都是沉默的。没有一个影子返来通知她外面发生的事儿。
所以,有时,她就很盼望阴天,阴天里,所有的影子都出不去,它们聚集在山坳里,影影幢幢,像一个热闹的集市。影子们在这里肆无忌惮地疯跑,不用担忧偶然的调皮会在太阳下露出马脚。影子女巫也会安闲地坐在山尖上,晃动着她长长的腿,看着影子们玩耍。那感觉,像极了蹲在绿油油的麦田边的老农。
黑夜,是影子们生长的时候。黑夜像一口大锅,将各种影子炖在里面,烹饪出一道阴郁佳肴。天一亮,看到阳光粒子的召唤,影子们会如同在笼中关闭已久的麻雀(sparrow),哗啦四散而去,扑簌簌地辨别寻找自己的身影。影子与大地上的麦田、树木、行人、鸟儿们相互寻找着,一路组成一道道剪影。举措慢的,只能缩在高楼大厦的下面,安静地待着,看着同伴们在天空中飞,在路上走,在阳光下飞奔。这时候,常常是影子女巫睡大觉的时候。那些影子在阳光粒子下,闹不出什么格式的。
山坳并非是影子女巫唯一栽种影子的地方,她对栽种地唯一的要求是:安静,萧疏,没有人走过,没有鸟飞过。栽种影子的那一刹那,是经不起任何打扰的。这么多年来,她走过沙漠,高山,湖泊,人烟逐步多起来,喧嚣声无处不在,为了工作不受干扰,她迫不得已常常踏上寻找新的栽种地的旅程。山坳是她换过的第十九个地方。对这个地方,她很写意,这里像是天边的一粒芝麻,那么小,那么远,谁也打扰不到她。白天她躺在山坳里睡觉(sleep),晚上她坐在山尖上数星星。影子大军们在夜晚长,在白天疯,影子女巫对自己的工作状况写意极了。
可是,平静有一日被打破了。而且,打破平静的不仅仅是一瞬,而是影响了整个女巫界影子栽种业险些所有的时空。如果,影子女巫知道那把伞能对她的影子世界造成那样大的影响,她会在栽种种子的那一瞬间休止,即便是黑夜间央告所有的阳光粒子白天不要出门也行。不过,在许多许多年后,影子女巫退休后,想到那一瞬,嘴角会微微上扬,咳,如果没有那一只伞柄,她的影子栽种工作似乎也有些太无趣了。
那一瞬,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那一天傍晚,与平常并无不同。影子女巫照例站在山坳里,看着太阳落山,捕捉太阳刚刚跃入阴郁的刹那微光,对这一系列工作,影子女巫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就像是我们的世界中最熟稔的摄影师,会抓住奔跑得最快的豹子(leopard)的一个犀利眼光。
影子女巫弯下长长的腿,等待着那一瞬的微光到来,可以撒向山坳,就在那一瞬间,一把伞从斜刺里飞奔而下,直冲冲地冲向山坳那道缝隙里,伴伴随着伞飞舞而来的,另有一个小男孩尖锐的“啊——”……好巧不巧的是,那正是微光倾泻的刹那啊。
所以……
所以……
所以,那一天,影子女巫在山坳缝隙中种下的不仅仅是一缕微光,另有了伞柄的那一点白色,不仅仅只有白色,另有了那一声尖锐的“啊——”的尾音。
女巫好懊恼啊,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压根不知道这个伞柄和那个小男生的“啊——”。当然,人类的入侵从来也不会告知女巫界的。可是也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次来得那么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而且正好赶在她撒播种子的那一刻。
女巫真的好懊恼啊,她的工作还没有出过这样的纰漏呢!
那晚,黑夜的影子成长历程中,就不再平静。黑夜间有了一点点白色,影子们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每个影子扯一点放在自己身上,影子的身上便有了点红。女巫着急地想用银河里的水洗,可是天高路远,银河的水过不来。最最头疼的是那一声尖锐的“啊——”。
那一声尖锐的“啊——”落在沉默的影子堆里,扑哧哧砸出了好几个坑,影子们起初对声音很畏惧,但那一声“啊——”在砸出的坑里有了覆信,于是,影子安静的世界中,“啊——”开始此起彼伏,有几个胆小的影子开始“啊——”,慢慢地,“啊——”响彻黑夜的山坳。
影子女巫再也不能坐在山尖上数星星了,她甩开长长的腿,飞奔在影子中心, “闭嘴,闭嘴……”她焦虑地跑来跑去。影子世界怎么能有声音呢,可是“啊——”依然在黑夜中四处奔突流动。黑夜中的影子们失控了。
影子女巫喘着气,坐在山坳里,看着影子们前所未有的兴奋,一筹莫展。
第二天,紫色的云霞下,阳光粒子刚刚开始启动,影子们飞奔而出。影子女巫稍稍松了口气,哦,一切正常了吧。刚要坐下歇息,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想到影子身上的那些白色的斑影,她顾不得歇息,拽了一根河流和她一路静静清理影子上的红斑。如果让人看到影子上有颜色,那会闹出多大的新闻啊!
她真希望这场意外就这样终止,伴伴随着她清理完影子身上的红斑而结束。可是,当她走进白天的影子时,她知道,这场意外只是开始而已。因为,因为,一向沉默的影子开始说话了!影子们穿过影院,穿过大街,穿过大厦,影子们自此张开沉默的嘴巴,开始了用声音表达。影子女巫手持着河流做成的刷子,险些是流着泪,一点点地擦掉影子身上的红斑的。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些会说话的影子啊!
她寄希望于新栽种的影子,为了避免受干扰,她又将栽种地搬到了一处山峰上,距离那座山坳好长好长一段距离。可是,你知道的,白天的影子世界都疯狂了,声音传遍了所有的角落,又怎能希望新的影子种子不受影响。
她险些是绝望地将太阳的微光撒入山峰的缝隙里的,影子种子落入无边的阴郁中,长久的沉默后,各种声音开始沸腾。“我的那个女孩儿明天想家了。”“我的那个大厦里好多人在吹牛。”“我的那棵树生虫了。”……影子用“我的”将阳光下的事物移植到阴郁中,并在阴郁中相互交流着“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