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是个踏黄鱼车的,就是那种三轮货车,靠给人家送货挣一点辛苦钱。
但他也挺要面子。在弄堂口等生意时,他会翘着拇指跟同行们吹牛:“我是不高兴做股票,我的老同学在证券交易所当经理,我要是做股票,一定翻几个跟头!”
他说他“不高兴”做股票是吹牛,不过他的老同学在证交所当经理倒是真的。他那同学长着一张大圆脸,小时候人家都叫他“大饼”。大饼虽然发达了,却还很念旧,有时在马路上看见我爸爸,他会把轿车开慢一点,我爸爸就把黄鱼车踏快一点,两人匆匆忙忙聊上几句:
“长脚,最近行情看涨,你不进点股票?”
“算了,大饼,我哪里玩得起这个?你没忘记老同学,我就很高兴了。”
“那就下次再聊,我先走一步了!”
没想到,大饼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发急病,真的“先走一步”了。爸爸很伤心,踏起车来也没劲,再没有哪辆轿车肯开得慢一点陪他聊天了。
大饼不在以后,已往的朋友们很少再去他家了。爸爸已往很少去大饼家,可现在他跑得挺勤,他觉得他有责任照顾亡友的妻儿。一天,他刚谈好一笔生意。踏车去接货,看见大饼的妻子背着儿子走出大楼,一问,儿子摔伤了。爸爸二话没说,让母子上车,缓慢地踏向医院……
当天晚上,爸爸做了个梦。第二天他说给我们听,“我梦见大饼了,他谢谢我。他在那边还干老本行。”
“跟真的似的!”妈妈笑一笑就走开了。
我却另有兴趣听下去。我问爸爸:“大饼还劝您买股票吗?”
“他总是这样。他说那边的股票我应该玩得起了……”
爸爸就去找卖冥币的老太婆,买了一大叠,每张都印着“壹万圆”。买返来就兴冲冲烧了。
妈妈埋怨爸爸浪费钱。幸亏这冥币真的便宜极了,妈妈嘀咕一阵也就算了。
又过了一晚,爸爸对我说:“行了,他收到钱了,已经替我开了户头。不过他说,两边不一样,我必须同这边反着做。”
于是爸爸第一次走进证券交易所。
挤在人群里,看着红绿闪烁的大屏幕,他完全手足无措。他就问别人:“哪种股票最好?哪种最差?”
一个胖子通知他:“城隍庙最好。”
另一个瘦子说:“土地庙最臭!”
爸爸记取了。一回家就倒在床上。妈妈问他怎么了,他说:“我要睡觉(sleep)。”妈妈以为他不舒服,哪知道他是要会面大饼,委托买进。
平时爸爸是一沾枕头就打呼嗜,明天却是翻来覆去一晚睡不着!天快亮时他才迷糊了一小会儿,一醒来就叫:“成交了,我买进土地庙80万股!”
他又去股市看行情。
一进交易大厅,胖子就满面红光地对他说:“城隍庙又涨了!”
瘦子却是一脸的不利,“土地庙又跌了!”
“你说什么?”爸爸激动地问瘦子,“土地庙真的跌了?!”
瘦子没好气地说:“你自己看屏幕嘛。”
爸爸马上拍手,“哈,跌得好,跌得好!”
瘦子恼怒地揪住爸爸的衣领,“你幸灾乐祸……”
胖子忙来解劝,他对瘦子说,“这位朋友一定是输惨了,脑子不太清楚了。”
“跌得好,跌得好……”爸爸笑呵呵走出交易所。
晚上,爸爸又进入梦境。
老同学通知他:“你已经赚了。我们将用寿命和你结算。”
“用寿命?”
“你本来可以活85岁,现在再给你加上一年零两个月。”
“真的?!”爸爸大笑,从梦里笑到梦外,“我赚啦,我赚啦!”
不仅把我和妈妈吵醒,楼下邻居都提意见:“喂,朋友,麻将该收摊啦!”
证券交易所开始冷清起来。
胖子脸上不再放红光,他发愁地看着屏幕,“现在城隍庙也往下走了。”
瘦子说:“没办法,大势走低。”
但爸爸更加兴高采烈,“跌得好,连跌300点才好呢!”
这次胖子的脸也发青了,由他带头,大家把这个口出凶言的丧门星好好修理了一顿。
爸爸回到家里时,身上有鞋印,头上有肿包。妈妈心疼极了,爸爸却喜滋滋地扳着指头,“换算下来,我又可以加5年寿命了。”
股民们用牛的猛冲形容行情红火,用熊的冬眠形容不景气。但这边的熊市就是那边的牛市,爸爸乐颠颠的天天像过节。
他让我算,“85加30等于多少?”
“啊,”我便祝贺他,“你可以活到115岁啦。”
正当爸爸的寿命向吉尼斯记录发动冲击时,爸爸听见股友在议论:“最近有利好新闻,股市要止跌反弹了……”
爸爸有点吃惊,但愿这新闻是谣传。
几天后,整个股市指数飙升。
胖子又高兴了,“城隍庙涨了!”
瘦子也高兴,“土地庙也涨了!”
只有爸爸心急如焚,他对着一路攀升的屏幕苦苦请求:“别涨了,别涨了!”
爸爸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每日返来都会在嘟囔,“我只有101岁了。”“还剩94岁”……
很快地,爸爸输掉了赢来的寿命,开始倒赔了。
一天,我看见爸爸醉醺醺地发着果。我吃一惊,他是从不饮酒的呀。我赶紧抓过报纸看股市新闻,按照爸爸的方式换算了一下——呀,爸爸另有一年好活了。
“要预备后事了……”爸爸喃喃细语自语。
晚饭时,爸爸悲壮地嘱咐妈妈:“一定要让儿子读大学,我的遗体和五脏六腑都可以卖钱……”
妈妈生气,“你发什么神经病!”
但爸爸不生气,他对妈妈更加体贴,对我更加宠爱。
这样过了些日子,股市重新反转。
股票跌了,股民们又在跳脚。但这次爸爸不那么兴高采烈,他岑寂多了。
胖子和瘦子新鲜地问他:“你怎么不拍手啦?”
经过“生死大关”,爸爸像是悟出一点什么来了。“这样活得太累。”他对我和妈妈说。“这样不是活,是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