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尤兰岛许多沙丘上的一个故事,不过它不是在那里开始的,唉,是在遥远的、南方的西班牙发生的。
海是国与国之间的公路——请你想象你已经到了那里,到了西班牙吧!那儿是温暖的,那儿是鲜艳的;那儿火红的石榴花在浓密的月桂树之间开着。一股清凉的风从山上吹下来,吹到橙子园里,吹到摩尔人的有金色圆顶和彩色墙壁的光辉的大殿上(注:指清真寺,因为非洲信仰伊斯兰教的摩尔人在第8世纪曾经征服过西班牙。)。孩子们举着蜡烛宁静荡的旗帜,在街道上游行;高阔的青天在他们的头上闪着明亮的星星。处处升起一路歌声和响板声,年轻的男女在槐花盛开的槐树下跳舞,而乞丐则坐在雕花的大理石上吃着水汪汪的西瓜,然后在昏睡中把日子打发已往。这所有就像一个鲜艳的梦一样!日子就是这样地已往了……是的,一对新婚夫妇就是这样;此外,他们享受着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康健和兴奋的心情、财富和尊荣。
"我们快乐得不能再快乐了!"他们的心的深处这样说。不过他们的幸福还可以再前进一步,而这也是可能的,只要上帝能赐给他们一个孩子——在精神和外貌上像他们的一个孩子。
他们将会以最大的兴奋来迎接这个幸福的孩子,用最大的眷注和爱来抚养他;他将能享受到一个有声望、有财富的家属所能供给的一切利益。
日子一天一天地已往,像一个节日。
"生活像一件充满了爱的、大得不可想象的礼物!"年轻的妻子说,"圆满的幸福只有在死后的生活中才能不断地发展!我不理解这种思想。"
"这无疑地也是人类的一种狂妄的显示!"丈夫说。"有人相信人可以像上帝那样永恒地活下去——这种思想,归根结底,是一种自豪狂。这也就是那条蛇(snake)(注:据希伯来人的神话,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在天国里过着快乐的生活。因为受了蛇的教唆,夏娃和亚当吃了知识之果,以为这样就可以跟神一样聪明。结果两人都被上帝驱出了天国。见《圣经·旧约全书·创世纪》第三章。)——谎骗的祖宗——说的话!"
"你对于死后的生活不会有什么嫌疑的吧?"年轻的妻子说。看样子,在她灼烁的思想领域中,现在第一次起来了一个阴影。
"牧师们说过,只有信念能保证死后的生活!"年轻人回答说。"不过在我的幸福之中,我觉得,同时也熟悉到,如果我们还要求有死后的生活——永恒的幸福——那么我们就未免太大胆,太狂妄了。我们在此生中所得到的东西还少么?我们对于此生应当、而且必须感到写意。"
"是的,我们得到了许多东西,"年轻的妻子说。"但是对于成千上万的人说来,此生不是一个很费力的考验吗?多少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不就是专门为了得到穷困、羞辱、疾病和不幸么?不,如果此生以后再没有生活,那么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就分配得太不平均,上天也就太不公正了。"
"街上的那个乞丐有他自己的快乐,他的快乐对他说来,并不亚于住在华丽的皇宫里的国王,"年轻的丈夫说,"难道你觉得那劳苦的牲口,天天挨打挨饿,一向累到死,它能够感觉到自己生命的痛苦么?难道它也会要求一个未来的生活,也会说上帝的安排不公平,没有把它列入初等植物之中吗?"
"基督说过,天国里有许多房间,"年轻的妻子回答说。"天国事没有边际的,上帝的爱也是没有边际的!哑巴植物也是一种生物呀!我相信,没有什么生命会被忘记:每个生命都会得到自己可以享受的、适宜于自己的一份幸福。"
"不过我觉得,这世界已经足够使我感到写意了!"丈夫说。于是他就伸出双臂来,拥抱着他鲜艳的、温存的妻子。于是他就在这开朗的阳台上抽一支香烟。这儿凉爽的空气中充满了橙子和石竹花的香味。音乐声和响板声从街上起来;星星在上面照着。一对充满了爱情的眼睛——他的妻子的眼睛——带着一种不灭的爱情的光,在凝视着他。
"这样的一忽间,"他说,"使得生命的出世、生命的享受和它的消亡都有代价。"于是他就微笑起来。妻子举起手,作出一个温顺的责备的姿势。那阵阴影又不见了;他们是太幸福了。
一切都似乎是为他们而安排的,使他们能享受荣誉、幸福和快乐。之后生活有了一点变动,但这只是是地点的变动罢了,涓滴也不影响他们享受生活的幸福和快乐。年轻人被国王派到俄罗斯的宫廷去当大使。这是一个庆幸的职位,与他的出身和学问都相等。他有巨大的资财,他的妻子更带来了与他同样多的财富,因为她是一个富有的、有地位的商人的闺女(daughter)。这一年,这位商人恰巧有一条最大最美的船要开到斯德哥尔摩去;这条船将要把这对亲爱的年轻人——闺女和女婿——送到圣彼得堡去。船上布置得非常华丽——脚下踏的是柔软的地毯,四周是丝织物和奢侈品。
每个丹麦人都会唱一支很古老的战歌,叫做《英国的王子》。王子也是乘着一条华丽的船:它的锚镶着赤金,每根缆索里夹着生丝。当你看到这条从西班牙开出的船的时候,你一定也会想到那条船,因为那条船同样豪华,也充满了同样的离愁别绪:
愿上帝祝福我们在快乐中团聚。
顺风轻快地从西班牙的海岸吹过来,别离只是是暂时的事儿,因为几个星期以后,他们就会到达目的地。不过当他们来到海面上的时候,风就停了。海是平静而平滑的,水在收回亮光,天空上的星星也在收回亮光。华贵的船舱里每晚都充满了宴乐的气氛。
最终,旅人们开始盼望有风吹来,盼望有一股清凉的顺风。但是风却没有吹来。当它吹起来的时候,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吹。许多星期这样已往了,甚至两个月也已往了。最终,好风算是吹起来了,它是从西南方吹来的。他们是在苏格兰和尤兰之间航行着。正如在《英国的王子》那支古老的歌中说的一样,风越吹越大:
它吹起一阵暴风雨,云块非常阴晦,
陆地和隐蔽处所都无法找到,
于是他们只好抛出他们的锚,
但是风向西吹,直吹到丹麦的海岸。
从此以后,好长一段时间已往了。国王克利斯蒂安七世坐上了丹麦的王位;他那时依然一个年轻人。从那时起,有许多事儿发生了,有许多东西改变了,大概已经改变过了。海和沼泽地变成为兴隆的草原;荒地变成为耕地。在西尤兰的那些茅屋的遮掩下,苹果树和玫瑰花生出来了。自然,你得仔细看才能发现它们,因为它们为了避免刺骨的东西,都藏起来了。
在这个地方人们很可能以为回到了远古时代里去——比克利斯蒂安七世统治的时代还要远。现在的尤兰仍然和那时一样,它深黄色的荒地,它的古冢,它的梦幻泡影和它的一些交织的、多沙的、高低不平的道路,向天际展开去。朝西走,许多河流向海湾流去,扩展成为沼泽地和草原。围绕着它们的一路沙丘,像峰峦起伏的阿尔卑斯山脉一样,耸立在海的周围,只有那些粘土形成的高高的海岸线才把它们切断。浪涛每年在这儿咬去几口,使得那些悬崖绝壁下塌,像是被地震摇撼过一次似的。它现在是这样;在许多年以前,当那幸福的一对乘着华丽的船在它沿岸航行的时候,它也是这样。
那是9月的最终的一天——一个星期天,一个阳光很好的一天。教堂的钟声,像一连串音乐似地,向尼松湾沿岸飘来。这儿所有的教堂全像整齐的巨石,而每一个教堂就是一个石块。西海可以在它们上面滚过来,但它们仍然可以屹立不动。这些教堂大多数都没有尖塔;钟总是悬在空中的两根横木之间。礼拜做完以后,信徒们就走出上帝的屋子,到教堂的墓地里去。在那个时候,正像现在一样,一棵树,一个灌木林都没有。这儿没有人种过一株花;坟墓上都没有人放过一个花圈。粗陋的土丘就说明是埋葬死人的处所。整个墓地上只有被风吹得零乱的荒草。各处偶尔有一个怀念物从墓里露出来:它是一块半朽的木头,曾经做成一个类似棺材的东西。这块木头是从西部的森林(forest)——大海——里运来的。大海为这些沿岸的居民生长出大梁和板子,把它们像柴火一样漂到岸上来;风和浪涛很快就腐蚀掉这些木块。一个小孩子的墓上就有这样一个木块;从教堂里走出的女人中有一位就向它走去。她站着不动,呆呆地望着这块半朽的怀念物。不一会儿,她的丈夫也来了。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讲。他挽着她的手,离开这座坟墓,一同走过那深黄色的荒地,走过沼泽地,走过那些沙丘。他们沉默地走了好久。
"明天牧师的讲道很不错,"丈夫说。"如果我们没有上帝,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是的,"妻子回答说。"他给我们快乐,也给我们悲愁,而他是有这种权利给我们的!到明天,我们亲爱的孩子就有五周岁了——如果上帝准许我们保留住他的话。"
"不要这样苦痛吧,那不会有什么利益的,"丈夫说,"他现在一切都好!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正是我们希望去的地方。"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别的话,只是持续向前走,回到他们在沙丘之间的屋子里去。突然之间间,在一个沙丘旁,在一个没有海水挡住的流沙的地带,升起了一股浓烟。这是一阵吹进沙丘的狂风,向空中卷起了许多细沙。接着又扫过来另一阵风,它使挂在绳子上的鱼乱打着屋子的墙。于是一切又变得沉寂,太阳射出炽热的光。
丈夫和妻子走进屋子里去,马上换下星期日穿的整齐的衣服,然后他们赶忙向那沙丘走去。这些沙丘像突然之间休止了波动的浪涛。海草的淡蓝色的梗子和沙草把白沙染成种种颜色。有好几个邻居来一同把许多船只拖到沙上更高的地方。风吹得更厉害。天气冷得刺骨;当他们再回到沙丘间来的时候,沙和小尖石子向他们的脸上打来。浪涛卷漂白色的泡沫,而风却把浪头截断,使泡沫向四周飞溅。
黑夜到来了。空中充满了一种时候在扩大的咆哮。它哀鸣着,号叫着,像是一群失望的精灵要沉没一切浪涛的声音——虽然渔人的茅屋就紧贴在近旁。沙子在窗玻璃上敲打。突然之间,一股暴风袭来,把整个房子都撼动了。天是黑的,但是到半夜的时候,月亮就要升起来了。
空中很晴朗,但是风暴仍然来势汹汹,扫着这深沉的大海。渔人们早已上床了,但在这样的天气中,要合上眼睛是不可能的。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有人在窗子上敲。门打开了,一个声音说:
"有一条大船在最远的那个沙滩上搁浅了!"
渔人们马上跳下床来,穿好衣服。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月灼烁得足够使人看见东西——只要他们能在风沙中睁开眼睛。风真是够凶猛的;人们简直可以被它刮起来。人们得费很大的气力才能在阵风的间歇间爬过那些沙丘。咸味的浪花像羽毛似地从海里向空中飞舞,而海里的波涛则像喧闹的瀑布似地向海滩上冲击。只有富有经历的眼睛才能看出海面上的那只船。这是一只漂亮的二桅船。巨浪把它簸出了平时航道的半海里以外,把它送到一个沙滩上去。它在向陆地行驶,但马上又撞着第二个沙滩,搁了浅,不能移动。要救它是不可能的了。海水非常狂暴,打着船身,扫着甲板。岸上的人似乎听到了痛苦的叫声,临死时的呼唤招呼。人们能够看到船员们的忙碌而无益的努力。这时有一股巨浪袭来;它像一块毁灭性的石头,向牙樯打去,接着就把它折断,于是船尾就高高地翘在水上。两个人同时跳进海里,不见了——这只是是一眨眼的工夫。一股巨浪向沙丘滚来,把一个尸体卷到岸上。这是一个女人,看样子已经死了;不过有几个妇女翻动她时觉得她另有生命的气息,因此就把她抬过沙丘,送到一个渔人的屋子里去。她是多么鲜艳啊!她一定是一个高贵的妇人。
大家把她放在一张大略的床上,上面连一寸被单都没有,只有一条足够裹着她的身躯的毛毯。这已经很温暖了。
生命又回到她身上来了,但是她在发烧;她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这样倒也很好,因为她喜欢的东西现在都被埋葬在海底了。正如《英国的王子》中的那支歌一样,这条船也是:
这情景真使人感到悲哀,
这条船一切都成为碎片。
船的某些残骸和碎脾气到岸上来;她算是它们中心唯一的生物。风仍然在岸上咆哮。她歇息了不到几分钟就开始痛苦地叫喊起来。她睁开一对鲜艳的眼睛,讲了几句话——但是谁也无法听懂。
作为她所受的苦痛和悲哀的报偿,现在她怀里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儿——一个应该在豪华的公馆里、睡在绸帐子围着的华丽的床上的婴儿。他应该到悲哀中去,到拥有世界上一切美好东西的生活中去。但是上帝却叫他生在一个卑微的角落里;他甚至于还没有得到母亲的一吻。
渔人的妻子把孩子放到他母亲的怀里。他躺在一颗休止了搏动的心上,因为她已经死了。这孩子本来应该在幸福和豪华中长大的;但是却来到了这个被海水冲洗着的、位置在沙丘之间的人世,分担着穷人的命运和艰巨的日子。
这时我们不禁又要记起那支古老的歌:
眼泪在王子的脸上滔滔地流,
我来到波乌堡,愿上帝保佑!
但现在我来得恰好不是时候;
如果我来到布格老爷的领地,
我就不会为须眉或骑士所欺。
船搁浅的地方是在尼松湾南边,在布格老爷曾经宣称为自己的领地的那个海滩上。据相传,沿岸的居民常常对遭难船上的人做出好事,不过这样艰巨和阴郁的日子早已经已往了。遭难的人现在可以得到温暖、同情和帮助,我们的这个时代也应该有这种高尚的行为。这位垂死的母亲和不幸的孩子,不管"风把他们吹到什么地方",总会得到保护和救助的。不过,在任何别的地方,他们不会得到比在这渔妇的家里更热诚的照顾。这个渔妇昨天还带着一颗重重的的心,站在埋葬着她儿子的墓旁。如果上帝把这孩子留给她的话,那么他现在就应该有五岁了。
谁也不知道这位死去的少妇是谁,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那只破船的残骸和碎片在这点上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在西班牙的那个大富之家,一向没有收到关于他们闺女和女婿的信件或新闻。这两个人没有到达他们的目的地;已往几星期一向起着凶猛的风暴。大家等了好几个月:"沉入海里——一切牺牲。"他们知道这一点。
可是在胡斯埠的沙丘旁边,在渔人的茅屋里,他们现在有了一个小小的男孩。
当上天给两个人粮食吃的时候,第三个人也可以吃到一点。海所能供给饥饿的人吃的鱼并不是只有一碗。这孩子有了一个名字:雨尔根。
"他一定是一个犹太人的孩子,"人们说,"他长得那么黑!"
"他可能是一个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注:意大利人和西班牙人住在较热的南欧,皮肤较一般北欧人黑。)"牧师说。
不过,对那个渔妇说来,这三个民族都是一样的。这个孩子能受到基督教的洗礼,已经够使她高兴了。孩子长得很好。他的贵族的血液是温暖的;家常的饮食把他养成为一个强壮的人。他在这个卑微的茅屋里长得很快。西岸的人所讲的丹麦方言成为他的语言。西班牙土地上一棵石榴树的种子,成为西尤兰海岸上的一棵耐寒的植物。一个人的命运可能就是这样!他整个生命的根深深地扎在这个家里。他将会体验到严寒和饥饿,体验到那些卑微的人们的不幸和痛苦,但是他也会尝到穷人们的快乐。
童年时代对任何人都有它快乐的一面;这个阶段的影象永远会在生活中收回灿烂。他的童年该是充满了多少快乐和玩耍啊!许多英里长的海岸上全都是可以玩耍的东西:卵石砌成的一路图案——像珊瑚一样红,像虎魄一样黄,像鸟蛋一样白,五光十色,由海水送来,又由海水磨光。另有漂白了的鱼骨,风吹干了的水生植物,白色的、发光的、在石头之间飘动着的、像布条般的海草——这所有都使眼睛和心神得到兴奋和娱乐。潜藏在这孩子身上的非凡的才智,现在都活跃起来了。他能记取的故事和诗歌真是不少!他的手脚也非常灵巧:他可以用石子和贝壳砌成完整的图画和船;他用这些东西来装饰房间。他的养母说,他可以把他的思想在一根木棍上奇妙地刻绘出来,虽然他的年纪依然那么小!他的声音很悦耳;他的嘴一动就能唱出各种不同的歌调。他的心里张着许多琴弦:如果他生在别的地方、而不是生在北湾旁一个渔人家的话,这些歌调可能流传到整个世界。
有一日,另外一条船在这儿遇了难。一个装着许多稀有的花根的匣子漂到岸上来了。有人取出几根,放在菜罐里,因为人们以为这是可以吃的东西;另外有些则被扔在沙上,枯萎了。它们没有完成它们的义务,没有把藏在身上的那些鲜艳的色彩开放出来。雨尔根的命运会比这好一些吗?花根的生命很快就完结了,但是他的还不过是刚开始。
他和他的一些朋友从来没有想到日子过得多么孤独和单调,因为他们要玩的东西、要听的东西和要看的东西是那么多。海就像一本大的教科书。它每日翻开新的一页:一忽儿平静,一忽儿涨潮,一忽儿清凉,一忽儿狂暴,它的顶点是船只的遇难。做礼拜是悲哀拜访的场合。不过,在渔人的家里,有一种拜访是特别受接待的。这种拜访一年只有两次:那便是雨尔根养母的弟弟的拜访。他住在波乌堡附近的菲亚尔特令,是一个养鳝鱼的人。他来时总是坐着一辆涂了红漆的马车,里面装满了鳝鱼。车子像一只箱子似地锁得很紧;它上面绘满了蓝色和白色的郁金香。它是由两骑暗褐色的马拉着的。雨尔根有权来赶着它们。
这个养鳝鱼的人是一个滑稽的人物,一个兴奋的客人。他总是带来一点儿烧酒。每个人可以喝到一杯——如果酒杯不够的话,可以喝到一茶杯。雨尔根年纪虽小,也能喝到一丁点儿,为的是要帮助消化那肥美的鳝鱼——这位养鳝鱼的人老是喜欢讲这套理论。当听的人笑起来的时候,他马上又对同样的听众再讲一次。——喜欢扯淡的人总是这样的!雨尔根长大了以后,以及成年时期,常常喜欢引用养鳝鱼人的故事的许多句子和说法。我们也不妨听听:
湖里的鳝鱼走出家门。鳝鱼妈妈的闺女要求跑到离岸不远的地方去,所以妈妈对她们说:"不要跑得太远!那个丑恶的叉鳝鱼的人可能来了,把你们一切都捉去!"但是她们走得太远。在八个闺女之中,只有三个回到鳝鱼妈妈身边来。她们哭诉着说:"我们并没有离家门走多远,那个可恶的叉鳝鱼的人马上就来了,把我们的五个姐妹都刺死了!"……"她们会返来的,"鳝鱼妈妈说。"不会!"闺女们说,"因为他剥了她们的皮,把她们切成两半,烤熟了。"……"她们会返来的!"鳝鱼妈妈说。"不会的,因为他把她们吃掉了!"………"她们会返来的!"鳝鱼妈妈说。"不过他吃了她们以后还喝了烧酒,"闺女们说。"噢!噢!那么她们就永远不会返来了!"鳝鱼妈妈号叫一声,"烧酒把她们埋葬了!"
"因此吃了鳝鱼后喝几口烧酒总是对的!"养鳝鱼的人说。
这个故事是一根灿烂的牵线,贯串着雨尔根整个的一生。他也想走出大门,"到海上去走一下",这也就是说,乘船去看一看世界。他的养母,像鳝鱼妈妈一样,曾经说过:"大暴徒可多啦——全是叉鳝鱼的人!"不过他总得离开沙丘到内地去走走;而他也就走了。四天兴奋的日子——这要算是他儿时最快乐的几天——在他面前展开了;整个尤兰的美、内地的快乐和阳光,都要在这几天聚集地显示出来;他要去参加一个宴会——虽然是一个出丧的宴会。
一个富有的渔家亲戚去世了,这位亲戚住在内地,"向东,略为偏北",正如俗话所说的。养父养母都要到那儿去;雨尔根也要跟着去。他们从沙丘走过荒地和沼泽地,来到绿色的草原。这儿流着斯加龙河——河里有许多鳝鱼、鳝鱼妈妈和那些被大暴徒捉去、砍成几段的闺女。不过人类对自己同胞的行为比这也好不了多少。那只古老的歌中所提到的骑士布格爵士不就是被大暴徒谋害了的么?而他自己,虽然人们总说他好,不也是想杀掉那位为他修建有厚墙和尖塔的堡寨的修建师么?雨尔根和他的养父养母现在就正站在这儿;斯加龙河也从这儿流到尼松湾里去。
护堤墙现在还存留着;白色崩颓的碎砖散在四周。在这块地方,骑士布格在修建师离去以后,对他的一个下人说:"快去追上他,对他说:'师傅,那个塔儿有点歪。'如果他掉转头,你就把他杀掉,把我付给他的钱拿返来。不过,如果他不掉转头,那么就放他走吧。"这人服从了他的指示。那位修建师回答说:"塔并不歪呀,不过有一日会有一个穿蓝大衣的人从西方来;他会叫这个塔倾斜!"100年以后,这样的事儿果然发生了;西海打出去,塔就倒了。那时堡寨的主人叫做卜里边·古尔登斯卡纳。他在草原终点的地方创建起一个更高的新堡寨。它现在仍然存在,叫做北佛斯堡。
雨尔根和他的养父养母走过这座堡寨。在这一带地方,在漫长的冬夜间,人们曾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过。现在他亲眼看到了这座堡寨、它的双道堑壕、树和灌木林。长满了凤尾草的城墙从堑壕里冒出来。不过最悦目的依然那些矮小的菩提树。它们长到屋顶那样高,在空气中散收回一种清香。花园的西北角有一个开满了花的大灌木林。它像夏绿中的一路冬雪。像这样的一个接骨木树林(wood),雨尔根依然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他永远也忘记不了它和那些菩提树、丹麦的美和香——这些东西在他稚弱的灵魂中为"老年而保存下来"。
更向前走,到那开满了接骨木树花的北佛斯堡,路就好走得多了。他们碰到许多乘着牛车去参加葬礼的人。他们也坐上牛车。是的,他们得坐在前面的一个钉着铁皮的小车厢里,但这当然要比步行好得多。他们就这样在崎岖不平的荒地上持续前进。拉着这车子的那几条公牛(bull),在石楠植物中心长着青草的地方,不时总要停一下。太阳在温暖地照着;远方升起一股烟雾,在空中翻腾。但是它比空气还要清,而且是透明的,看起来像是在荒地上跳着和滚着的光芒。
"那便是赶着羊群的洛奇(注:这是北欧神话中的一种仙人。),"人们说。这话足够刺激雨尔根的理想。他觉得他现在正在走向一个神话的国度,虽然一切依然现实的。这儿是多么幽静啊!
荒地向四周开展出去,像一张珍贵的地毯。石楠开满了花,深绿的杜松和细嫩的小栎树像地上长出来的花束。要不是这里有许多毒蛇,这块地方倒真是叫人想留下来玩耍一番。
可是旅客们常常提到这些毒蛇,而且谈到在此为害的狼(wolf)群——因此这地方依旧叫做"多狼地带"。赶着牛的老头说,在他父亲(father)在世的时候,马儿常常要跟野兽打恶仗——这些野兽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他还说,有一日早晨,他亲眼看见他的马踩着一只被它踢死了的狼,不过这骑马儿腿上的肉也都被咬掉了。
在崎岖的荒地和沙子上的旅行,很快就告一结束。他们在停尸所前面停下来:屋里屋外都挤满了客人。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地并排停着,马儿和牛儿到贫瘠的草场上去吃草。像在西海滨的故乡一样,巨大的沙丘耸立在屋子的前面,而且向四周绵延地伸展开去。它们怎样扩展到这块伸进内地几十里路远,又宽又高,像海岸一样空旷的地方呢?是风把它们吹到这儿来的;它们的到来产生了一段历史。
大家唱着赞美诗。有几个老年人在流着眼泪。除此以外,在雨尔根看来,大家倒是很高兴的。酒菜也很丰盛。鳝鱼是又肥又鲜,吃完以后再喝几口烧酒,像那个养鳝鱼的人说的一样,"把它们埋葬掉"。他的名言在这儿无疑地成为事实。
雨尔根一会儿待在屋里,一会儿跑到外面去。到了第三天,他就在这儿住熟了;这儿就像是他曾在那里度过童年的、沙丘上那座渔人的屋子一样。这片荒地上有另外一种丰厚的东西:这儿长满了石楠花、黑莓和覆盆子。它们是又大又甜;行人的脚一踩着它们,白色的汁液就像雨点似地朝下滴。
这儿有一个古坟;那儿也有一个古坟。一根一根的烟柱升向沉静的天空:人们说这是荒地上的野花。它在黑夜间放出鲜艳的光彩。
现在是第四天了。入葬的宴会结束了。他们要从这土丘的地带回到沙丘的地带去。
"我们的地方最好,"雨尔根的养父说。"这些土丘没有气魄。"
于是他们就谈起沙丘是怎样形成的。事儿似乎是非常轻易理解。海岸上出现了一具尸体;农人们就把它埋在教堂的墓地里面。于是沙子开始飞起来,海开始疯狂地打进内地。教区的一个聪明人叫大家赶快把坟挖开,看一看那里面的死者是否躺着舔自己的拇指;如果他是在舔,那末他们埋葬掉的就是一个"海人"了;海在没有收回他以前,决不会安静的。所以这座坟就被挖开了,"海人"躺在那里面舔大拇指。他们马上把他放进一部牛车里,拖着牛车的那两条牛像是是被牛虻刺着似的,拉着这个"海人",越过荒地和沼泽地,一向向大海走去。这时沙子就休止飞舞,可是沙丘依旧停在原地没有动。这些他在儿时最快乐的日子里、在一个入葬的宴会的期间所听来的故事,雨尔根都会在他的影象中保存下来了。
"基督说过,天国里有许多房间,"年轻的妻子回答说。"天国事没有边际的,上帝的爱也是没有边际的!哑巴植物也是一种生物呀!我相信,没有什么生命会被忘记:每个生命都会得到自己可以享受的、适宜于自己的一份幸福。"
"不过我觉得,这世界已经足够使我感到写意了!"丈夫说。于是他就伸出双臂来,拥抱着他鲜艳的、温存的妻子。于是他就在这开朗的阳台上抽一支香烟。这儿凉爽的空气中充满了橙子和石竹花的香味。音乐声和响板声从街上起来;星星在上面照着。一对充满了爱情的眼睛——他的妻子的眼睛——带着一种不灭的爱情的光,在凝视着他。
"这样的一忽间,"他说,"使得生命的出世、生命的享受和它的消亡都有代价。"于是他就微笑起来。妻子举起手,作出一个温顺的责备的姿势。那阵阴影又不见了;他们是太幸福了。
一切都似乎是为他们而安排的,使他们能享受荣誉、幸福和快乐。之后生活有了一点变动,但这只是是地点的变动罢了,涓滴也不影响他们享受生活的幸福和快乐。年轻人被国王派到俄罗斯的宫廷去当大使。这是一个庆幸的职位,与他的出身和学问都相等。他有巨大的资财,他的妻子更带来了与他同样多的财富,因为她是一个富有的、有地位的商人的闺女。这一年,这位商人恰巧有一条最大最美的船要开到斯德哥尔摩去;这条船将要把这对亲爱的年轻人——闺女和女婿——送到圣彼得堡去。船上布置得非常华丽——脚下踏的是柔软的地毯,四周是丝织物和奢侈品。
每个丹麦人都会唱一支很古老的战歌,叫做《英国的王子》。王子也是乘着一条华丽的船:它的锚镶着赤金,每根缆索里夹着生丝。当你看到这条从西班牙开出的船的时候,你一定也会想到那条船,因为那条船同样豪华,也充满了同样的离愁别绪:
愿上帝祝福我们在快乐中团聚。
顺风轻快地从西班牙的海岸吹过来,别离只是是暂时的事儿,因为几个星期以后,他们就会到达目的地。不过当他们来到海面上的时候,风就停了。海是平静而平滑的,水在收回亮光,天空上的星星也在收回亮光。华贵的船舱里每晚都充满了宴乐的气氛。
最终,旅人们开始盼望有风吹来,盼望有一股清凉的顺风。但是风却没有吹来。当它吹起来的时候,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吹。许多星期这样已往了,甚至两个月也已往了。最终,好风算是吹起来了,它是从西南方吹来的。他们是在苏格兰和尤兰之间航行着。正如在《英国的王子》那支古老的歌中说的一样,风越吹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