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hedgehog)先生有一双树皮鞋,是太太留给他的。
刺猬先生是奇迹花园的园丁。每日傍晚,大家都会看到刺猬先生在花园里忙碌,他用自己的长嘴巴和长鼻子细心探测每棵大树,看一看树根下有不有白蚊,看一看小小的山毛榉的叶子上有不有毛毛虫(caterpillar)。肥沃的花圃里,蛴螬藏在泥土下面咬花根,但它们藏得最深也会被刺猬先生找出来。
照料整座花园可不是件轻松的事儿,刺猬先生要从早上一向忙到月亮升起来,才回家去。刺猬太太总是在家里等着他,就像每一个傍晚,西山会等着夕阳一样,就像每到夜晚,星星会等着月亮一样。
刺猬先生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太太会不等他。
有一日,刺猬先生回家时看到太太在做一双树皮鞋。太太在地下住得太久了,地下潮湿,让她得了枢纽炎,手指不太灵活,做起鞋子来很吃力。刺猬先生劝她不要做鞋子,应该多出门晒晒太阳。
刺猬先生说:“我不用穿鞋子,你看见哪个刺猬穿树皮鞋呢?我们的天然皮靴又暖和又轻巧!”
“你现在不需要,将来会用得着的。你将来会穿着我做的鞋子来找我。”
“你要到哪里去呢?”
“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感到自己的力气不够了,也许,往年冬眠过后,我就不能再跟你一路返来。那个时候,你不要去找我,等你有一日也感到自己没有力气了,担忧自己冬眠以后不能再醒来的时候,你就穿上我给你做的树皮鞋吧,它会带你找到我……”刺猬太太说。
刺猬太太说这话的口气,就像是通知刺猬先生汤热在锅里、馒头放在灶台上一般。刺猬先生也平常地说:“哪一天我陪你出去晒晒太阳。”
这话刺猬先生说过许多回了。春天和炎天,太阳很好的时候,也是刺猬先生最忙碌的时候,因为虫子许多。现在是秋天,秋雨一整天一整天地下,很难得有晴朗的太阳天。转眼冬天就会来到,那时候,刺猬们都会冬眠,再不需要晒太阳了。
但刺猬太太依然说:“好啊,我可等着哪。”
刺猬太太持续做树皮鞋,一向做到冬眠的时候。
第二年春天,刺猬先生从冬眠的长长地道里再次走回奇迹花园,他的身边没有刺猬太太,但他的脖子上,挂着刺猬太太留给他的那双树皮鞋。
刺猬先生总是带着刺猬太太留给他的树皮鞋去巡逻。两只树皮鞋会在他的胸前常常碰撞,一只挨着另一只,收回一些轻轻的声音。幽静的深夜,这两只树皮鞋收回的声音常会让刺猬先生觉得像是轻轻的说话声,他感到是刺猬太太在陪伴着他,跟他说话。
夜间,如果刺猬先生被一个可怕的梦惊醒,刺猬先生只要看到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两只树皮鞋,就不畏惧了。
立冬那天,刺猬先生把花园最终巡逻了一遍。曾经有白蚊窝的树下,仔细地听听动静,看一看另有没有白蚊。蛴螬听到刺猬先生的脚步声,赶紧藏到更深的地下。刺猬先生也懒得理它们了,因为他的爪子不够有力气把它们挖出来。“就让你们在地下多住些日子吧,等开春的时候,会有年轻的小刺猬把你们找出来的。”刺猬先生说。花园里已经有一只小刺猬开始巡逻了。只是他还不够细心,有点贪玩,就像当年刺猬先生自己一样。
明亮的月儿挂在树梢头,夜一点点退去了。
刺猬先生最终看了看花园。看到黑猫踩着早晨奶白色的光跑过屋顶,红松鼠(squirrel)从树洞里伸出鼻子,在空气中嗅霞光的味道。再过一会儿,红果冬青树上的白脸山雀就要叽叽喳喳唱歌了。
刺猬先生回到家里,关闭门。屋里黑乎乎的。地洞里的家就是这样:像你的手放在棉手套里一样暖洋洋的,但也有一点潮气,另有一些落叶堆积起来收回的热乎乎的气息。这是刺猬先生喜欢的气味。
刺猬先生把树皮鞋穿在脚上。鞋子奔跑起来,带着刺猬先生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在隧道的两旁,一些明亮的光芒缓慢地向前面闪过。
穿过隧道已经是另一天了。天空中太阳刚刚升起,刺猬先生看到了一座桥,桥两侧的栏杆是翠绿的竹子做的,栏杆上缀着一颗颗又大又圆的露珠,就像女王脖子上的珍珠项链那么闪闪发光。刺猬先生赶了好久的路,口渴了,便用手指沾了一颗晨露放在嘴里。晨露有点咸,像是眼泪的味道。这味道让他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想到了刺猬太太,有一次,他曾经因为一件小事把刺猬太太气哭了,她扑在他的怀里哭,眼泪就是这样的味道。
走太小桥,刺猬先生听见了很热闹的声音。那些声音听上去很熟悉,那是他的爸爸妈妈、兄弟姊妹们的声音。
前面有一个城堡。刺猬先生走进城堡,看见那儿正在开聚餐会。那是春天的聚会,刺猬们刚从冬眠中醒来。长条桌上摆着有新鲜的水蜜桃和香梨。另有一盘盘肥嘟嘟的虫子,在透明的玻璃盘子里蠕动。
“啊,你们都聚在这儿呀!我来了!”刺猬先生说。
刺猬先生跑到他们中心去。他好久没有见到爸爸妈妈和兄弟姐妹们了。大家见到他都非常高兴,问他到哪儿去了。
刺猬先生说:“我在奇迹花园里当园丁啊,当了一辈子,一向到背驼了,手脚没有力气……”
大家看着他,哈哈大笑。他们说:“你乱说什么呀!瞧瞧你自己吧!”
小妹妹把他推到一面镜子前,刺猬先生看见了一个年轻的刺猬,穿着树皮鞋,从镜子里看着自己。
他完全不晓畅这是怎么回事儿。可是不管他问谁,谁都不回答他。
“哈,快点来吃草莓吧!吃完了草莓,再到原野上去摘!现在正是采草莓的好时节呀!”大家说。
采草莓的时节!刺猬先生记得,在刺猬家庭里,只有孩子们才会去采草莓的,像他这样的一个老刺猬,一个花园的园丁,怎么可能提着小小的竹筐子,像个孩子一样在原野上蹦蹦跳跳呢……
刺猬先生摸摸自己的脸,镜子里那个少年也在摸自己的脸。刺猬先生仔细地看着自己的脸——那完全是一个刺猬小少年的脸!就像刚刚醒来的春天一样新鲜,充满生气。
草莓地在鲜花原野的中心,一向走过鲜花的原野,刺猬先生才看到了草莓地,而草莓地里已经有了一个年轻的刺猬姑娘,拎着满满一篮鲜艳的草莓!
“你怎么才来啊?”那个姑娘说。
“啊,我熟悉你吗?”
“你不熟悉我吗?那你为什么穿着我的树皮鞋呢?”
“我的树皮鞋是我太太留给我的呀!”
“我也留过一双,在好久好久好久以前,留给在好久好久以后要遇见的人。我在树皮鞋上刻过一个字。”
“什么字?”
“只有我才熟悉的字。”
刺猬先生把鞋子脱下来,给那个姑娘看。
鞋底上并没有字,只有一个心形的图案。
“这是我的刻在上面的字!我熟悉!”姑娘高兴地说。
刺猬先生也凑上去看:
“啊,这个字……我好象也熟悉的呀!那么,你是我的刺猬太太吗?为什么这么年轻,这么鲜艳呢?”刺猬先生。
“你是我的刺猬先生吗?为什么这么年轻,这么英俊?”刺猬姑娘问。
虽然已经相互不熟悉了,但凭着刻在树皮鞋底上的符号,他们相信对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他们你望着我,你望着你,望了好久,在他们相互凝望的时候,他们身上的每一根针刺都开出花来,比原野上的花更鲜艳。
然后他们拥抱在一路,它们的刺碰撞着,像礼花那样噼啪作响,光芒四射。
从此,他们住在鲜花原野上的城堡里,他们的树皮鞋放在窗台上,白脸山雀在里面做窝。
奇迹花园里的人们再都没有找到过刺猬先生。他们不知道远行的刺猬先生最终究竟去了哪里。但是他们相信他一定找到了自己亲爱的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