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在那个春风拂拂的时节里,在一树一树梨花开得正灿烂的时候,我们第一次触摸着了死亡。那年我们17岁,梨花一样的年龄,梨花一样的烂漫着。
被死亡召去的,是一个和我们一路吃着饭读着书上着课的女孩儿儿,女孩儿儿姓宋,犹如宋词里那个弹箜篌的女子,文娴静静纤纤弱弱的,平时成绩不好也不坏,与同学的干系不疏也不密。影象中的她,大多数时候,是安安静静一个人坐着,捧本书,就着窗外的夕阳读。
是在一个阳光融融的春日上午,她没来上课。平时有同学偶尔缺半天一天课的,这挺正常,所以老师没在意,同学也没在意,上课下课嬉戏打闹,一切如旧。但到了午后,有新闻传来,说她死了,死在去医院的路上,是突发性的脑溢血。
教室里的空气刹那间凝固成稠状物,密密地压迫着我们的呼吸。所有正热闹着的语言举措都雷击似的僵住了,严严地罩向我们的,不知是悲、是痛,依然悲痛的麻木。更多的是不可思议——怎么死亡离我们会这么近呢?
别班的同学在我们教室门前探头探脑,她的死亡,使我们全班同学都成为其他人眼里的同情对象,我们慌恐得手足无措。平时的吵吵闹闹,在死亡面前显得多么无足轻重啊。我们年轻的眼睛相互对望着,相互抚慰着,只要好好在世,一切的一切,我们原都可以原谅的啊。
死亡使我们一会儿变得亲密无间,我们兄弟姐妹般地团团围坐在一路,小心翼翼地轻抚着有关她的影象:下雨天她把伞借给没伞的同学;她把好吃的东西带到宿舍,大家分着吃;她把身上的毛线衣脱下来给患感冒的同学穿;她的资料书总与别人共享;她很少与人生气,脸上总挂着微笑……回忆至此,我们除了怅然,就是憎恨我们自己了,怎么没早一点儿发现她的好呢?我们应该早早地成为她的朋友、知己,应该早早地把所有的悲哀都送给她的啊。我们第一次触摸到了死亡时,也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珍惜。
我们去送她。她家住在梨园边,她的棺材停放在梨园里。因那时开始抓殡葬改革,兴火葬,她按规定也必须化成一缕轻烟飘散。但她的家人死活也不舍得破了她年轻的容颜的,所以就把她藏到一片梨园里。
我们有些浩荡的队伍,像搞地下工作似的,在一树一树的梨花底下穿行着。这样的行为减缓了我们的悲痛。以至于我们见到她时,都出奇的岑寂。我们抬头望天,望不到天,只见到一树一树的梨花。在梨花堆起的天空下,她非常安宁地躺着,熟睡般的。我们挨个儿走已往,安安静静地看她,只觉着,满眼满眼都是雪白的梨花。模糊间,我们都忘了落泪。
最终惹我们落泪的不是她,而是她父母的悲痛。我们走出梨园时,她的母亲哭哑着嗓子,佝偻着身子向我们道谢,在别人的搀扶下。那飘忽在一片雪白之上的无依无靠的痛楚,震撼了我们年轻的心。事后,我们空前团结起来,争相去做她父母的孩子,每个周末都结伴去她家,帮着做家务,风雨无阻,这样一向延续到我们高中毕业。
现在,我们早已各奔东西,不知故土的那片梨园还在不在了。若在,那一树一树的梨花,一定还如当年一般地灿烂着吧?连同一些纯洁着的心灵。影象里最深刻最永久的一页,是关于死亡的。只有记取了死亡,才真正懂得,在世,是一件多么幸运与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