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我曾做过一个游戏,将父亲(father)用了好多年的那柄斧头,偷去埋在挖野菜的山梁上,然后栽了两棵小树作为暗号,设想着再过几年挖出来,看斧头会变成什么样子。之后在外地上学、谋生,就忘了这件事,忘记了被我埋掉的那柄斧头。
年岁一长,便逐步回忆起往事来,也就晓畅了“影象是一个人的神话,神话是一个民族的影象”,也就记起了在我平淡的少年岁月里,也有着一个斧头的神话。在我影象中深埋的那柄斧头,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年回家,我在那个山梁上找到了两棵矮小的橡子树,我事先栽的那两株小树正是橡子树。在两棵树之间,埋着我早年的神话。我小心翼翼地挖掘,如同考古学家挖掘远古的墓葬,我小心翼翼地挖掘着我的影象。刨去表层的腐殖土,刨去岁月的尘埃,我一点点接近时间深处的东西。
根,根,仍是根。纵横交织的根。老根、新根、粗根、细根。我被密集的根挡住了去路。在根与根之间,我持续挖掘搜寻。
终于,在根的深处,在根的手相互紧握的地方,我触到了一个硬物,潮湿的泥土芳香笼罩着它,根的手指缠绕着它,我看见它了,它锈在泥土里,安卧在地层深处的温暖里,它已经与泥土打成一片。一个曾经在地面上显得十分锋利和明亮的东西,多年了,已经习惯了地下的幽暗宁静。在根的把握里,在泥土和地气的劝说下,它正在慢慢地变成别的事物。我久久地凝视着它。
最终,我将刨起的土还回原处。我告别了我早年的影象。这再一次的掩埋,使我的影象更深。我用影象掩埋了已往的影象。我知道这是永恒的告别。从今往后,那个烙满父亲手纹也印着我的手纹的斧头,将在幽静的泥土里远行,像一个人走在自己的命运里。起风了,橡子树叶相互拍打着,收回金属般的声音,我知道,这些树叶的手掌,正是从泥土里罗致了金属,那也是我影象中的金属。人总是在他的岁月里埋藏一些什么,比如埋一柄斧头,埋一个永远孵不出天鹅(swan)的鹅卵石,大概埋一些泪水,埋一段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