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刚开学时要换许多新老师。第一堂语文课,我们都很兴奋,铃声响了,出去的是一位男老师。我看着面熟,突然之间想到来,中考时他监过我们的考场。
班长喊起立,而后我们正想习惯地坐下,他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说:“同学们好!”我们一怔,旋即还礼:“老师好!”声音参差不齐。
“我姓蒋,”他自我介绍道,“草头蒋。”
“蒋介石的蒋,”有的同学开始发扬想像力。
“对,就是蒋介石的‘蒋’。”他没有一点愠色,亲切感就在那时产生,而后再也未消逝过。
他开始给我们分析高考形势,然后提出上语文课的要求,最终话题落在作文上。他要我们选出几名同学带领全班批改作文。我知道毫无悬念,我是头号种子。他宣布选举结果后,我站起来朝他摇头,但不敢与他对视。我脸涨得通红,我对掌声从来就是感到惭愧。晚上我们几个到他办公室开会,他提了些要求,我必须每周写一次总结。我并不热情,反而有点敌对情绪。我说:“我们几个轮流写吧。每次一个人负责。”我把他的要求当成为负担。他依然没有生气,只是仍要求我们都要自动参与。
第一次作文课,我心里惴惴不安,像一个队里的头号射手要在新教练面前亮出家底一样。从一首现代诗中提炼出看法进行作文。我事先心态极浮躁,但又保留着高二时激扬文字的作风,便拟题《中国的皱纹》,从中原文明的源头写到眼下的世纪之初,不足一千字却高出上下五千年。我自己很不写意,但想还算及格吧,我们全级的作文是统一评讲的,第二周讲评发了下来,有几篇别人的范文。蒋老师独自对我说,你作文文采不错,但内容空洞了些,我有些不以为然,象征性地点了摇头。现在想来,我那篇作文的确是没有血肉的。他说:“霍明栋的《中空的芦苇》写得很深刻。霍明栋是我上届的学生,文笔不错,可惜高考成绩不理想,又来复读,但写完这篇作文就去上专科了。”蒋老师满是怅惘之情。“另一篇郭璞的《只可触摸》文笔细腻,行文流畅。”郭璞是我们那届中很入世很张扬的女生,外语很好,敢和男生一路踢球,之后考上了人民大学。我事先心态极不端正,对谁都不浏览。可是之后我常读她的那篇《只可触摸》,听她轻轻说:“没有人知道奶奶从16岁到60岁心里一向不曾泯灭的理想,更无法体味她历尽沧桑后悲凉的心情,就像我在炫目鲜艳的年轮上只能轻轻触摸,连流泪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她的生命是我和我的父辈榨干的呀!”我很惭愧自己事先只是空喊:“树啊,你能容纳多少年轮;中国,你又能容纳多少皱纹!”我还不赞成蒋老师说我内容空洞,在一次作文《感悟豪放》中影射蒋老师,说:“放眼九洲,豪放难寻,难道你被大而空的帽子扣杀了吗?”现在想来那是多么愚蠢无知,而蒋老师却仍会在文后夸我极有文采。
英语老师给我们谈他的大学时代时说:“我放假后到了曲师大,你们蒋老师教我打游戏——就是教你们语文的蒋老师。”我们倍感惊异,他说:“你们不知道啊,我们两个是好朋友。”我们便开始想像,蒋老师那时是怎样的一个青年,打游戏吗?怎么想都无济于事,我们都无法摆脱他现在温顺亲切的个人形象。
他曾在课堂上用半小时给我们讲事先热映的《康熙帝国》,不时带出他自己的看法,同时他也给我们空间,让我们用自己的视角去调查思考,我事先很喜欢看些书,但一向缺乏判断力。我读了余秋雨的散文,感觉文化色彩挺浓,有人称赞,我就学习;有人批语那是妖艳的文化口红,我又唯恐躲避不及;余秋雨自己用“正人行度”回应,不久又有一位作家批判。我是彻底迷失了。而在这时,蒋老师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让我走出沼泽。
韩日世界杯时他很乐于和我们讨论,语气中既有仗剑走天边的热情迸射又有风吹倚墙立的苍凉感慨。事先痴迷足球的我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想,若干年后,当我不能再孩子般踢球时,是否也会如此抒发压抑的感情,而且夹了岁月的痕迹。
高考前老师都临别赠言,蒋老师进教室的一瞬间,我想到第一堂课,他温顺地说:“我姓蒋,草头蒋。”
而现在他会说些什么呢?
他预祝我们高考成功,最基本要保证上本科线,年少轻狂的我们觉得他太低调了,哪知最终我们班只有15人上线,那时才想到他的务实自己的无知。
他最终给我们留下他的电话和网址,说到号码578时,他说他是个女权主义者,他很爱他的妻子,非常敏感的我不仅未感到不适反而有些感动,并想像他有一个多么美好的家庭。
高考成绩揭晓后我非常颓废。在校门口遇见了蒋老师,他车后座上的孩子活泼可爱,我又想到他说:“我很爱我的妻子”,在这个云集过诸多水浒铁汉而今却不景气的小县城,他的生活是如此的幸福。
他不停地鼓励我,我像一个失宠的孩子受到了安慰,心中却愈加悲戚。
复读时,在校内遇见他,他仍很体贴地问我在哪个班,并说有空常去他办公室找他,我倍觉他古道热肠,又到了作文课,我蓦然想到去年此时他说:“霍明栋是我上届的学生,文笔不错,可惜高考成绩不理想,又来复读。”每年都有人重复这样的故事,而他都绝不吝惜自己的感情,走着自己的路,同时又喜忧着学生的喜忧,悲欢着学生的悲欢。
有一次他要讲一堂公开课,前一天我在阶梯教室前看见他正与一位老师交谈,我上前打招呼,他立即站起来,又快高考了,他依然鼓励我,并暗示我要争取考重点,我再无原来的轻狂,昂首聆听教诲,第二天我看见他穿了崭新的西装,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穿西装,容光抖擞。我听到他的授课很精彩,学生的回答像长河奔流。那一刻我想我是他的不合格学生。这些我都会在一次模拟考试时写进了作文里,作文发下后,最高分并不出我预料,但我看到文后,加注了一句话:“能有你如此的学生,足矣!蒋”
我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什么都不去想。
文中我写了高一的代数老师高二的英语老师,关于蒋老师的篇幅最少,我在文末写道:“学生云者。我只是他们寻常的学生,而他们却是我永远的师长,于此,我会永远吊唁那些给我们倾注过关爱的老师,并对那些陌生的老师充满敬意。”
往年高考后,我期望能见到蒋老师,但又没有勇气去找他,每次翻看毕业照时,我都会默视他良久,期盼在暑假能见到他,但依然没有勇气去找他。
但愿有一日,我在路上猛一抬头,又看见那个温顺亲切的身影,脱口而出:“蒋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