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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春天潮湿透了,据说空气的湿度达到了四度,我住在离海不远的地方,只要用力呼吸,就能闻到海边特有的咸腥味,我一向认为那是海里的鱼思念陆地的味道。江城每每听到这个理论,就说我没脑袋,他说鱼一上岸就会死,所以它不会思念不属于它的地方。我跟他争论,就是因为不是自己的,所以才是好的。他撇撇嘴扔下一句,谬论,就不再搭理我,低头做手上的工作。
江城是我的房东,而且是一个好房东。他会在太阳出来的日子敲开我的门,让我抱着被子出去晒,在我生病时,给我做热乎的饭菜,虽然我实在不敢恭维他的手艺,那些菜只能算是用水焖熟而已,一点味道都没有。他辩解,这是粤菜,以清淡号称天下。我很好奇,若真如他所说,粤菜都是这个模样的话,那是如安在四大菜系里站稳脚跟的。
我熟悉江城的时候,他已经供职于一家国内有名的室内修建公司了,而他本身也是出色的室内设计师,为人诚恳、刻薄,除了对设计图纸,对什么都不挑剔。但他对我这个房客却有诸多要求,比如不准移动房内摆设,不准在墙上贴东西,不准带人返来等等。
当我第一次带苏志远返来时,江城暴跳如雷:“施小乐,你犯规了!”我不以为然地抬高头说:“苏志远是我男朋友,也不可以么?”江城愣了愣,被问得哑口无言,转身离开时他说:“麻烦事你们保持整洁,另有,不要把我的东西弄坏。”
苏志远在江城离开后笑着对我说:“你的房东真是个新鲜的人,你干吗偏要租他的房?”我靠在他的胸口说:“因为他是大暴徒。”苏志远随口说:“难道比我还好?”我抬头看他:“你要是肯娶我,那你就是全世界最好的人。”那一瞬,我清楚地看到苏志远的眼光黯淡下去,以及他脸上无法掩饰的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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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一时见到了苏志远,那时他上高三,之后我发现我们所住的两个院子隔着三分钟,四栋高楼的距离。那时候的他,高高瘦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鼻子被眼镜压得看不出高挺的鼻梁。他成绩优秀,高考结束以高分进入上海一所有名的大学就读,毕业后回到故乡的城市仅待了短短半年,就来到了现在这个靠海的城市。为了他,我抛弃了读中心美院的理想,远赴这座城市读了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的美术系。
我站在这座城市里,浑身的血液都不能自制地沸腾,我以为我十年等待,终要换来一生幸福。可当我站在苏志远公司楼下等了两个小时后,看见一个女人挽着他的胳膊,一脸幸福与他说笑时,我知道我来晚了,晚了整整四年。可是,我对他说,我等了你那么久,我不想放弃。苏志远脱不了俗,这样一个青春鲜艳的我,轻易就征服了他。
他疼我甚于他的妻子,逛街时我的目光在任何物件上停留三秒,他马上将它买下送给我,我任性的一个电话,他就不辞辛苦开车出现在我的眼前,他说我什么都能给你,除了婚姻。多老的剧情。他通知我,婚姻不过是一张契约,没有爱它形同虚设,而相爱的人不会在乎那一张纸。对于他的话,我不反驳。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我有多么渴望那一张在他眼里不值一文的纸,于我而言,它堪比千金。
江城劝我,大好年华实在不该浪费在这样一个男人身上,除了苏志远,这世界另有许多好男人。我笑嘻嘻地说,这许多的男人都不是苏志远啊。他摇摇头,我们并肩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海浪声哗啦啦地响,另有恋人的欢笑。江城望着远方,不说话。他的眼里有闪亮亮的东西。每个人都有他的已往,有些人愿意说出来,有些人宁愿憋在心里,让它烂掉。我想江城是后一种人,所以我不问他。
江城通知我,每次他不开心就喝青柠雪碧,一口气一切喝光,再打着嗝让二氧化碳将心里的不兴奋一切带走。他递给我一听青柠雪碧,我朝着大海喊:“让我打一个嗝,然后忘记苏志远!”接着我一口气喝光了雪碧,过后我足足打了十个嗝。那一晚,我睡得无比安稳。
春天逐步被夏日取代,苏志远说他要出差一个月去开会。我打他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我无法安心作画,江城隔三差五敲开我的门,拉着我去海边吹海风,晒太阳。他说我的状况看起来十分不好,他担忧我。我走在他的前面,听到他温柔地声音,心很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地疼了一下。我转头对他灿烂地笑,我说:“江城,我很好,你放心。”江城笑,摸摸我的头。
我知道苏志远并没有出差。在华强北商业区,我看见他陪着妻子和小小的儿子逛街,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苏志远只是在躲避炙热的我。人到中年,没有什么比家庭更主要,包括爱情,他畏惧我会毁掉他已拥有的一切。他的妻子给我打电话,她说,施小乐,你不会赢。然后在电话里笑,笑着笑着却又哭了起来。她说,你是我的恶梦,我恨你。我在电话另一头缄默,一向以来的负罪感逐步清楚,啃噬着我纠结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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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约我去吃大排档,我们点了一扎啤酒。那里很热闹,每个人都显得单纯而真实。江城说:“你是我见过最傻的女孩儿,等待往往不会有结果,况且你,选错了方向。”我说:“江城,爱一个人有错么?”他说:“错就错在,一开始你就爱错了人。”我猛然抬头看着他,叹一口气,喝掉眼前明晃晃的啤酒。
那晚,我丑态毕露,醉步蹒跚拽着江城的衣服往回走,走到一半又把晚上吃的饭菜都吐在他雪白的衬衫上,江城说:“施小乐,你这是何必。”然后他把我背在身后,我的泪都流进他的颈窝,他一路自言自语,像在哄一个哭闹的孩子。在那个月光正好的夜晚,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那是苏志远从未给我的。
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江城给我熬了清淡的白粥,放在电饭煲里热着。一听青柠雪碧摆在我的床头柜上,他什么话都没有留。我蓬乱着头发,将雪碧倒进白粥里,混着一口气喝下肚,打了一个嗝后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给苏志远。我说:“苏志远,我错了。原来那么多年,我要的那个人不是你。从此以后不要再相互纠缠了吧。”
接着,我那么多年的青春和执著只换返来苏志远如释重负的六个字——谢谢你,施小乐。原来,我于苏志远,不是所爱,而是重重的得怕甩不掉的包袱。
整个炎天,我最常做的事儿就是端了藤椅到阳灼烁媚的阳台,深深吸一口气,温暖的阳光落入我的脸庞上,知了逐步不再鸣叫,秋风吹过窗台,就像我的心情逐步平静。
那天,江城在楼下唤我,他说:“施小乐,我们在一路好不好?”我把身子探出阳台,对着他傻呼呼地笑。他说:“你别光笑不说话啊!”我长长地“哦”一声。江城冲上楼,急冲冲地敲我的门。我打开门,他一把抱住我,久久不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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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是我在这个城市碰到的第一个男人。2001年,我19岁,在N737的15号车厢,江城睡在03号中铺,而我睡在04号中铺。临睡前,我躺在床上喝牛奶。他轻声对我说,小朋友,晚上喝牛奶会发胖。我扭头对他俏皮一笑说,我不怕。在那狭小的空间里,空气有些闷,带着烟味。我和江城聊天,在火车穿越黑夜时,我通知江城,我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嫁给一个叫苏志远的人。江城说,不了解现实的时候,理想只是空想,而且,理想也可以改变的。
之后,江城常常出现在我打工的咖啡厅里。每次他都会点一杯青柠雪碧。再之后,我大学毕业要租房,江城说他正好有空房间招租,价格不贵,我便搬了已往。江城用他的等待成全我的等待,知道在我执迷不悟的时候,所有的警告和责备都无法真正听出来,让我自己撞到现实的硬壁,才会知道痛。他说爱就是清楚地知道,对于所爱的人而言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然后把好的留给她。
原来,这世间兜兜转转,要找的人不一定就是执拗等待的那个人,就像是至尊宝回到五百年前要找的人是紫霞而不是白晶晶。原来,这青柠雪碧的味道便是爱的味道了。糖的甜蜜,柠檬的酸涩,亮晶晶的透明液体,像一颗从未被污染的心,在最需要的时候,给予最舒适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