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九年副乡长的牛旺高三年前自告奋勇给自己加了个官衔——当了险些在所有的工作中都拖着全乡后腿的牛栏坞村的支部书记,也就是当了那个村的驻村干部。他打着铺盖,吃住都会在这个村里,再隔三差五地骑着自行车,到乡里转转而已。说起来也是,牛栏坞村自打老书记病故后,都两年另五个月没有村支部书记了。留下个村委会加起来二百一十三岁,三个支委两颗半牙齿。村上稍能运动的都进城打工了,要不增加新生力量,这个村要想翻身还真难。
牛旺高刚进这个村时,险些没有引起村里任何反响。这一年头,政界上的事,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人家一个副乡长,国家公务员,无非是下来挂个名,镀层金,为着日后的高升打点底而已。可他进村后,做出的几件事,还不能不让人对他刮目相看。他让加起来两颗半牙齿的三个老支委领着,走遍了全村所有的山。他对那三个老头说,伴伴随着城市化,村上的青壮年劳力外流,是谁都无法扭转的大趋势。村上的一百多亩大田,承包给邻村的种田大户,也只能如此了。现在这几百亩山,说是已经分给全村一百二十二户人家,可这一圈走下来,没见一家在山上化过心思。都让它荒着捞点柴草而已。可是,我们也不能老是烧柴草啊!你们看这山土多厚,多肥?村里要想把景色翻过来,得想一条适合我们村的3860部队搞的项目。在山上做足文章。
话说到这里,那三个老头不约而同地叹起苦经来了。这个说,他们不是没有动过脑筋,比方种水果,有些户前几年搞过,可种出来的桔子又酸又涩,一斤没卖出去,气得那些个老头把桔树砍了当柴烧。另一个老头说,现在这山是各家各户的,你要搞,还得靠各家各户自己愿意动手,寻常的树哪家都不想栽,好的树光树苗就老大一笔钱,现在的村个人可是一分全也拿不出来了,你把手指头栽下去它也不长啊!牛旺高笑笑,他再也不说话。
三天后,谁也没想到,牛旺高硬是从自己的工资卡里,拿出八千多块钱,到余姚买来了一万多株优质的红玛瑙杨梅树苗,说是全村每户送100株,要各家各户栽到山上去。牛旺高说,在乡里时就听专家说过,这里的山就适合种杨梅。我们后种,要种就种最好的,红玛瑙杨梅到时候人家上门来收,10多块钱一斤,一株树就抵一只大肥猪(hog)!各家各户化心思把这100株杨梅树侍候好啦,就等于各家守着一个小银行!于是各家各户欢天喜地把树苗领走了。有人抱着树苗,还象望着观音菩萨一样望着他,问道:牛书记,你这是图啥?等这些杨梅长成结果,你早走人了,你又见不着……牛旺高说,谁说我走?不吃到牛栏坞村的杨梅,拿八抬大轿抬,我也不走!通知你们,我这人从小就特喜欢吃杨梅,读小学时有一年到同学家的杨梅山上,吃得猛了,回家一反胃,冒出来老大一口,鲜红鲜红的,把我娘吓坏了,说这孩子到哪里伤成这样,吐这么多血,还能活?通知你们,等到你们的杨梅山堆满了红玛瑙时,我非得上山吃得再吐一次血不可!这番话说得乡亲们全笑了。
从这以后,牛旺高就有事做了。他险些天天要上山,搜检杨梅树苗活得怎么样。见到有牛上山,他怕牛要踩死树苗,非要上山去把牛赶下山来。这天,他又要上山赶牛时,让他遇上一件八辈子也难得碰到的美事。
原来,在赶牛下山这件事上,牛旺高碰到了一个钉子户。这是村子里一个五保户,叫阿德伯。别看老头基本口粮都要村个人负担,可他偏偏还要养一头老黄牛。他养牛一不是为卖钱,二不是为耕田,全是为了做伴。白天,他牵着牛上山,夜间,他跟这条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调教得从来不随地大小便的牛同一间屋子里睡。他说,他只要听不到牛反刍的声音,这个晚上他就睡不着。他自己也记不清,他跟这条老牛已经厮守了多少年。可最近这两年,这条老黄牛却越养越瘦了。阿德伯见到牛书记朝他和他的牛走来,没等他开口,老人就说:他知道杨梅树苗金贵,他会小小心管好牛,不会让牛伤到树苗的。这牛很老,看来它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它想吃两口山上的嫩草,我还能不顺着它的心?听老人这么说,牛旺高还真不能多说什么了。
可明天,牛旺高刚走到这里,就见老人一个人在这里抹眼泪。他身边那条当年民兵搞战备练习时挖的战壕已被一大堆新土填平了。老人哭诉说,明天他的牛上山,滑到了沟里,就再也爬上不来,喘了一阵就没了气。他怕心术不正的人剥病牛的肉去卖钱,就扒土就地把牛埋掉了。牛旺高一边陪着老人抹眼泪,一边苦口婆心地把老人劝回家。完事后,他象是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想到了什么,就背了把锄头上了山,找到那个地方,扒开新土,露出了牛尸,找准部位,挖开牛尸后用锄头钩出牛的苦胆。果然,牛旺高眼睛一亮,他看到露出一快马铃薯大小的“石头”……
不一会,牛旺高就兴高采烈地出现在阿德伯的小屋前,他的声音因兴奋而发颤了:
“他大伯,有大喜事了,你看,我在你的牛尸的胆里,找到这么大一块牛黄!他大伯,牛黄可是极名贵的药材,如明天然牛黄卖得比黄金还贵。这块牛黄少说也值十多万,要抵几十头大黄牛了……”
说着,一块已经洗得干干净净,黄黄的牛黄,落入呆若木鸡的阿德伯的手掌里。
过了半天,阿德伯才反应过来。这时,他反倒觉得掌心里是一块烧红的炭火:
“不不,我已经埋掉了的,再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有什么牛黄。它是你找到的,应该归你——”
牛旺高爽朗地笑了:
“他大伯,这可是你的牛身上长的啊!这可是要有大德的人才可以到这样的宝贝啊!是你对牛好,它才长出这样的宝贝回敬给你……”
“不成,说什么也得两人分——”
牛旺高拍拍阿德伯的手背,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一个公务员,每个月三千多,能分你这钱?大伯,你就收着罢!是藏是卖,卖了钱怎么化,这回就由你作一回主了……”
说完这句话,牛旺矮小步流星地走了。望着他的背影,阿德伯嘴里,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大暴徒,大大暴徒啊!……”
当天晚上,这个大新闻就在四乡八村传开了,还真有人开价15万,要买这块牛黄,可阿德伯除了摇头依然摇头,谁也不知道这个怪老头心里是怎么盘算的。不过,人们更多的是对牛旺高感到新鲜,他一个普普通通的乡干部,怎么会懂那么多?他怎么就认定那头老牛胆里有牛黄?这时,牛栏坞村的那个七十五岁的老支委苍山大爷张开没牙的嘴,才吐露了真言。他说,牛旺高下来时跟他有过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原来,牛旺高不是本地人,他是大学毕业之后这里工作,再考取公务员,下来当乡干部的。他老爸曾经在皖北那个虽然贫穷,却是出产黄牛最多的县里当了好多年的县长。牛县长认定,这个县要想不受穷,就要在黄牛身上做足文章。他带着一班人,钻牛栏、下河滩,搞人工培育牛黄的试验。试验刚有点眉目时,几个外国人却把他们告了,告他们虐待植物,一向告得老牛县长被撤职为至。牛县长虽然被撤了职,可在当地老百姓的心里,他依然真正的牛县长。去年秋上,老牛县长病故时,牛旺高奔丧回家,让他亲眼目睹了县城里成千上万的老百姓自发上街夹道为老牛县长送行的激动人心的场面。县黄牛试验场的员工们甚至凑钱铸了一只镀了一层金的小铜牛,置在牛县长的墓碑前,说这是老百姓颁给老牛县长的金牛奖……奔丧返来的牛旺高就象换了一个人,他一返来就要求扎根到最下层。那只小铜牛,也被他带在身边,就放在他的床头,他天天看着它。他说,所有这些,都是他老爸要求他这样做的。他老爸只怕自己看不到儿子了,就给儿子留下一封两句话的遗书,那遗书上说,我不要求你当多大的官,但要求你一定要当一个清官,当一个让老百姓竖大拇指的官。要记取,我们家姓牛,我们只能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苍山大爷这番话,自然引来了一片唏嘘之声。
这以后,伴伴随着山上杨梅树苗越长越高,牛旺高在乡亲们心里的个人形象,也越来越矮小起来。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他从上面争取到一笔经费,再动员各家各户出一点,家家都砌了沼气窖,七八十岁的老头再也用不着上山打柴了。他还把碧云潭的水引进家家户户。于是,人们饮水思源,都说牛书记的好,都说共产党里依然有好官的。都说他不枉姓牛。这时人们的心里是矛盾的,一方面,大家伙纷纷为牛书记鸣不平,说这样的好干部,为什么这个副乡长干了那么多年而升不了官?同时,又怕他真的升上去离开了牛栏坞。这时,又是苍山大爷的一席话,使大家心里多少晓畅就中一些道理。
“放心,现在啊,牛旺高还一时半刻升不上去!当下贱行一个叫做什么潜法则,不是有顺口溜么?‘不跑不送,原地不动’,牛旺高我看他在这方面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他工资卡上两个钱,都贴我们村贴光了。大家都知道的,我们县的前任县委书记,已经抓出来的大贪官李得志买官卖官差不多明码标价了,你要想当个局长或乡城长,不打点个一二十万。没门!我们的牛旺高没有这钱……”
于是,听到这番话的山里人都吐了吐舌头。
谁都没有想到,仅仅已往一个月,牛旺高就出事了。那天,从省里下派到县里任县委书记的秋明达同志一张脸拉得老长,他亲自驱车下到村里兴师问罪来了。同车来的,另有乡纪委书记。就在村委会里,他们就当着几个看热闹的乡亲的面,桌子拍得山响:
“牛旺高,这封登记信是你寄的吗?”秋明达书记一张脸黑得象包公。一只信封推了过来,上面写着“秋明达书记亲收”几个字。
牛旺高象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望着两个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出现的领导,结结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乡纪委书记从信封里抽出一张随时可兑现的15万元正的存单和一张只写有“牛旺高送”四个字的小纸片。
“牛旺高,你知道你这是想害我,你是要我步李得志的后尘吗?在这乡镇即将换届的时候,你这不是明目张胆的买官吗?”秋明达书记的手指都即将指到牛旺高额头上了。
“我,我没有……”牛旺高还在结巴。
“你什么也别说了,跟我们走一趟,你被双规了!”乡纪委书记高声宣布。
于是三人转身,就在他们要走出村委会办公室的时候,突然之间之间之间,门口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咚”的一声跪了下来。
“别把牛书记带走,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这全是我干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要带就带走我——”跪着的阿德伯说得脆生生的。
秋明达就象川剧变脸一样,马上换出一张和霭可亲的脸来,赶忙扶起老人。
“不过,你们得让老百姓说话。”阿德伯拉住秋明达书记的手,再也不肯放开,“十五万,对我这个山里的孤老头来说,是天文数字。不用说,你们一定知道我把牛黄卖掉了。听说现在的官要用钱买了,我想,用它来为一个天下最好的人买一个大一点的官,值!于是,我卖了牛黄,就用它买一头真正愿意为老百姓耕田的老黄牛来。我这块牛黄用得其所了。反正,没有牛旺高,也就没有这块牛黄。拿给贪心的人,藏还来不及,还会给我送到家里来?……”
秋明达书记眼睛红起来了,他面朝对着阿德伯、可话却是对牛旺高,对场上所有的人说的:
“李得志贻下的害看来真要我们化出十倍的努力才能消弭了!老哥,李得志只是一粒坏了一锅粥的老鼠(mouse)屎。他流行的潜法则到阳光下只能是此路不通的!老哥啊,用这钱去把房子好好修一修,再去买一头漂亮的小黄牛来做做伴,美美地多活几年罢!牛旺高,走,我们去看一看你那头小金牛,看一看能否把它放大,立到县政府大门口去。”
于是,那张存单回到阿德伯手里。
于是,一行人嘻嘻哈哈,向牛旺高住的地方走去。路上,牛旺高说,刚才你们可真把我吓坏了。秋明达书记在乡纪委书记肩上打了一拳,说都是你出的好念头,叫我一定要凶一点,还说越凶越好,说只有真的凶了,“主犯”才会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