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生下来就是个不能说话的孩子,也从不通过其他方式表露我的情绪与意见。
第一次去幼儿园,我不知道厕所在哪里也不敢问人,就在角落里不声不响地坐着,直到湿了裤子,被所有小朋友取笑;第一次去同学家吃饭,她母亲夹了许多辣的菜给我,从不吃辣的我低着头一切吃光,我的味蕾在那一整天都处于麻木的状况。我不知道怎样表达我的喜欢和不喜欢,母亲说你可以摇头大概摇头啊,你可以敲打东西来引起别人的注意啊,可是我依然学不会。在严寒的夜间我宁肯抱紧怀里的小熊缩成一团,也不会向投止学校的老师要一床被子。
第一次独自出行是十二岁那年的炎天,我从沈阳去北京,父亲(father)送我上了火车,朝我摆摆手就离开了。我坐在最下层的卧铺位上,傻傻抱着手里的书包,心里很畏惧,却竭力不让眼泪流出来。事先怎么也想不晓畅父母为什么放心让我一个人去北京的姑姑家,甚至在这次出行之前我从未坐偏激车。
那时的火车每个包厢里是六张卧铺,都是陌生的面孔。我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下铺和中铺的脸孔。对面是一个三十多岁戴眼镜的男人,中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面色偏黑,看着就让人觉得畏惧。他们心不在焉地聊着天,像所有旅途中碰到的人一样。一会带眼镜男人拿出一袋苹果分了一个给我,我打着手势谢绝着。他很敦朴地笑:“小姑娘,放心吧,我的孩子也和你差不多大。”我拿着苹果对他笑笑。中铺的男人心不在焉地瞟了我一眼,我总觉得那样的眼光有些阴郁,心里觉得怕,放下苹果又缩回铺位里,只盼时间快些流转。
夜来的时候,车厢里的灯变的阴晦,大家早都已经睡了,有人开始打鼾。我想睡又不敢睡,,只盼着时间快点已往,这样的远行对于我来说是一种煎熬。终于,支撑不住迷糊起来,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感觉到有只手在我胸前抱着的包包里翻动,于是我惊恐地坐了起来,看到了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我用愤怒的眼光看着他,双手夹紧薄毯,却不知道要怎么办,一瞬间就要哭出来。上面有人在咳嗽,他略有些惊慌,坐回到原位,却依然死死地盯着我,眼光不再驯良,在暗夜间看已往,总是让我想到阴险的狼(wolf)。这时的我如同浮在寒冰上溺水的人,身体不停颤抖。出门时母亲通知我有事儿可以去找乘务员,可是此时我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我甚至不敢爬下床走过那条阴郁的走廊,但又怕他一会儿还会过来。
睡在对面中铺的男人不知道几时醒的,他爬下来,对我说:“姑娘,叔叔和你换一下铺位可以吗?我夜间常常起夜,在上面有些不方便。”我点摇头,抱着我的包爬了上去。那一晚,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晚,阴郁中我始终睁着眼睛,不敢睡去,而和我互换了铺位的叔叔在我原来的铺位上收回匀称的鼾声,他一次都没有起身去过厕所。东方微微露白,我的双眼才感到重重的,似乎灼烁才能让我感到些许安全,于是逐步睡去。
醒来的时候,是那个叔叔在轻轻地摇我,他喊我起床,说就要到北京了。他的眼光清亮,如窗外刚射出去的晨光一般明亮。那一瞬,我在他身上闻到了父亲的味道。
下车的时候,他陪我在站台上等候接我的姑姑,那个让我感到恐惧感的戴眼镜的男人从我们面前走过,我甚至没有胆量再看一眼。我指着远远走来的姑姑笑了,他也笑了,然后说再见。
我很认真地打了一个手语,说谢谢。他竟然也回了一个手语给我,我看懂了,他在说:“要学会表达自己的感觉,不要沉默。”
那一晚的事儿我从来没有对父母讲过。也许他们一向以为那一晚我根本不可能遭遇什么危险。大人对于危险的感知不一定比小孩子灵敏,只是小孩子不懂得怎样保护自己。
那个打手语的叔叔,我始终记不清他的样子,可戴眼镜男人像狼一样的目光却深深刻在我的影象里。两个陌生的人,给了我对于社会的第一个辨证的熟悉。
只一晚时间,我像是从一个无声的沉默世界跃到了另一个有声的广阔空间。从此,在人群里,我慢慢学会了去表达自己,表达我对别人的赞许也表达我对别人的反对,表达我的喜欢也表达我的厌恶。在所有有可能变成危险的威胁面前,我不再沉默,我学会用我声带中最原始的喑哑声腺来保护自己。
而这个有声的世界,是一个陌生人用一句无声的手语教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