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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传奇母亲的故事 我的传奇母亲完整版简短

民间故事2022-5-24 5:19:15阅读:

  序

  许久过后,我依旧时常记起幼时冬夜。母亲将我的摇篮放在火炉边,一面悄声唱着咿咿呀呀的儿歌,一面起身磨着次日早晨要吃的浆。

  殷红的炉火映着她线条柔和的面庞,温暖而又舒适。我偶然被噩梦惊醒,睁开眼,叫一声“阿妈”,她便抬手擦去额上的细汗,对我嫣然一笑:“哎。”

  整个世界的温柔都像在这个笑脸里。

  我于是沉沉睡去。

  这样的母亲和农事、家务、粗茶淡饭镶嵌在一路,定格成一个恒定安稳的剪影——与风雨飘摇的江湖固然不适宜。

  又大概因为这样,江湖的腥风血雨才如此迫切地扑到她身上。

  一吴起未遂

  那是六岁时初夏的傍晚。

  一弯细细的白月挂上天边,第一批聒噪的鸣蝉(cicada)刚刚爬上了树干。

  母亲照例做好啦晚饭,凉在小院的石桌上,等父亲(father)返来。

  我像条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不知算是帮忙,依然添乱——洗了锅、刷过灶台,撑起长竹椅,挨着她躺下,看着天边浅红的余晖纳凉。

  通常这个时候母亲要讲故事。

  但这天却没有。

  相反,她问了个问题:“阿霞,你愿意为爹死吗?”

  “啊?”

  好久以后——久到连我自己的名字都已被江湖称道——我依旧时常想到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这样问。大概是从敏尔姐那里听闻了一些风声,又大概是父亲那总是胡闯乱撞的性格,总给人“天煞孤星”、“会连累一家子”的危机感。

  我总是暗自咀嚼这句话,反复地品尝里面暗藏的苦涩,一次次地,比以前更清楚地熟悉到:母亲,大概曾经是愿意为父亲死的。

  但那时的我还不能晓畅。

  我甚至不知什么是死,也不太熟悉爹。

  爹是个标准的边越男人:这代表他是为征服天下——至少是为征战而生。侍弄庄稼、整修屋棚、厅上厨下一应大小杂事,一律不得沾手。

  他严酷地遵守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传统,险些从来不着家。某些早晨,他远远地消逝在村口蜿蜒狭小的巷子末尾——夜晚,披星戴月地回,又大概并不返来。

  “嫁女不嫁边越男”。

  质朴的村妇们用一生的辛勤为闺女(daughter)攒下教训,在混杂着鸡鸭臭和青草香的浅闺中扩散开去,稀疏着边越的人口。

  爷爷辈靠为国卖力的军功,从朝廷分到女人。

  可惜战乱总要平息。

  边越男人唯一赖以生存的本事变得可有可无。娶妻,逐步成为这片土地上深夜间燥热潮湿的梦。越来越多的人为追逐庸俗的梦境放弃祖训,学会种菜养猪、木工、走街串巷做小买卖,只有爹,依旧硬脾气梗着脖子,对新时代一步不让。

  这样的父亲竟能娶上媳妇,而这媳妇竟没缺胳膊少腿——这简直算得上奇迹。

  就连身为闺女的我在稍微懂了点事后——也想不通。

  长久以来,母亲把这归于“外貌的吸引”。

  但从她脸上细微的表情,我知道,在她的影象里,暗自封尘着一段,我大概永远也无法碰触的故事。

  母亲初入门那两年,关于她的传闻雄踞十里八乡茶余饭后话题排行榜首位,甚至常有外乡人托故来村里,隔着高高矮矮的茶林,垫着脚窥她。

  有人问起,她便淡淡地回一句:“男儿志在四方,没有什么不好的。”

  ——这是隔壁四婶通知我的。

  她谈起我的母亲,口吻就像是谈起远方的相传:聪慧能干,做饭可口,一个人能炒三锅茶,绣的花让世家大小姐赞叹不已……

  “你们家耳房里的绣样啊,啧啧……”她一面说,一面竖起食指,与有荣焉地摇晃着,“我这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悦目的画咧!就像是,就像是……”四婶张了张嘴,终于一跺脚,“哎呀,就是悦目,我说不出来……”

  母亲出生于以绣闻名的祁村,未出嫁时就在村里以手巧出名。她的绣作,四婶这样边越土生的粗娘自然形容不出。

  那绣图里有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李白的诗歌、米颠和尚的字。

  母亲能绣出大笔一挥的狂野,也能绣出精工细笔的灵巧,在她的绣针下,有草体欲断又连的笔画,也有浸透纸背的墨迹…一

  来买绣图的,大多坐着高头大马的车。到了村口,专程下车走出去。

  一个村妇竟能绣这样文气的题材。后日的说书先生提起此处,往往要收到许多嘘声。但在事先,它也不过是田间地头的谈资。

  对农家人来说,女人会绣,没有什么新鲜,无非绣工优劣——让众人难以理解的,反而是母亲对父亲的赤诚。

  “谁家男人不是冤家似的。”一说起这个,四婶的短眉便倒立起来,“比如我家那死鬼一晚忘关猪栏,便要骂上三天——你爹夜夜不着家,也不知是不是在外面,那个……”她竖起小指,随即马上摆摆手,“算了,你小孩子家不懂这个,总之,这样你娘都能耐着,真是让人迫不得已服气!”竖起的指头变作拇指,很用力,指背向后弯下去。

  我听了,也很为父亲的私生活忧虑——学堂里,我是唯一的女生,父亲又长久地不在,和人口角,难免常落下风。要是再被人抓住这把柄,纵然舌灿莲花,大概也无济于事。

  可转念一想,我成绩最好,先生总是要偏袒我的——大不了就去告状。

  但先生教我读书,却未教我生死。

  于是听到这样的问题,我只有不明就里地停住。

  杲若木鸡的样子逗得母亲笑了:“小笨蛋。”她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角,“如果爹要你明天不再起床,不用读书,也不用再下地了,你乐意吗?”

  “不起床!为什么?我要去学堂的!《庄子》还没讲完呢。”我猛摇头,“我以后还要考状元的——阿妈,你不想去京城吗?我考上状元,带你去京城啊。”

  母亲停住,片刻,突然之间展颜一笑:“也是。”

  那晚,父亲照例没有返来。

  我和母亲照例在稀疏的月光下吃起夜饭。

  粥已微凉。

  父亲返来时已是立秋。

  血红的残阳倚在山巅上不肯离去,染红了半边天空,浸透整片茶林;苟延残喘的寒蝉嘶哑地扯出一声声零落的长音。

  父亲的皮靴,就踩在这破碎的音节上。

  我在村口瞧见他,像看到个陌生人。

  他迎着我:“阿霞,你娘呢?”

  我偏头想了一会,才记起这就是爹。不知该不该上去迎他——记得上次他半醉,猛搡一下,害我滚了好几个大跟头;也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答话——生疏似乎不太好,毕竟是亲爹,可又确乎和他并不相熟。

  倒是他忙不迭地蹲下,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个陶瓷娃娃:“给,你一向想要,爹给你带返来了。”

  挺丑的娃娃。我不美意思不收,只得勉强扯出一个笑脸——早个两三年,我大抵会为这样的东西欢呼雀跃吧,但现在都已经开蒙上学堂……他到底知不知道唯一的闺女几岁……

  “阿霞!啊,茗君,你返来了。”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背一凛,声音里没有平日的惊喜,反而隐藏着浅浅的惊惧。

  转头看去,母亲急匆匆地从碎石铺就的巷子上赶来,裙角乱飞,险些卷进脚底——我从没看过她这么镇静。

  我满心困惑地迎上去:“娘,爹给我一个娃娃!”

  娘喘息着,蹲下身,手掌中垫着帕子接过娃娃,翻来覆去地看了频频,脸部的线条终于柔和下来,塞回我手里:“挺悦目,爹给的,你好好收着吧。”说罢,拢了拢头发站起来,“茗君,这次回……”

  她话未到半,便被爹举到面前的白色小锦盒打断:“这是给你的,看一看。”

  分明的红晕缓慢由母亲的两颊溢下,瞬间铺满整个脸与脖颈——这是我第一次看父亲为她带礼物。

  “另有许多呢。”父亲一面说,一面推搡着母亲往家走。

  我懵懵懂懂地跟在前面。心想爹是怎么了?像换了个人……

  他甚至进厨房来帮忙。我愕然。

  四岁时不懂事,我曾喊爹帮忙端个盘子,便被踹在地上,险些折了骨头,三四个月不能好。

  母亲微笑着,安然接受父亲那拙手笨脚的协助。

  我能感到,她并不像看上去那样高兴——当然,这也许因为父亲在厨房里的副作用实在太严重。他的双手像是有邪术,无论碰到什么,都会“乒乒乓乓”极速毁灭。

  这餐饭仿佛永远不能做好。直到我饿得前胸贴后背,才好轻易上了餐桌,等不及父亲动筷,拼着挨打,硬是抢吃了好几口,塞得嘴里满满的,一面用力嚼,一面等父亲的皮带落下来。

  但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没传来,面前反而多出一杯虎魄色的液体。

  “饿了?”父亲眯起眼,调动脸上每一块肌肉对我笑,“我们一家好久没一路吃饭,来杯甜酒,庆祝一下吧。”

  酒杯传来甜香。

  我受到蛊惑,刚要拿起,被母亲摁下手:“她还小呢。再者空腹喝不好,先吃饭。”

  于是大家吃饭。

  父亲一再劝酒,母亲勉力推托。我只顾着专心苦吃,总觉得心里怦怦的,说不上哪里新鲜。

  盘子就在这来往返回间见了底。

  “阿绣,你这就不给面子了。”父亲又一次举杯,“我们夫妻好轻易聚一次……”

  “啪嗒”,母亲把筷子重重搁在桌上:“既如此,夫君,你先饮一杯?”

  父亲愣了,手一颤,杯里的酒微向外泼了两滴,他沉着抹去,想放下手上的酒杯,去拿桌上挨近自己的那杯——被母亲扶住了手。

  “茗君,”母亲轻轻地摇头,“你这样唐突,怎么做大事呢?”

  “咳,”父亲别过头,不敢看她的脸,“你这是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你这次返来,是为取我们母女性命的吧。”母亲问,端着他胳膊的手纹丝不动。

  我又愕然。

  抬头,正想发问,看到母亲的脸色,便又生生地吞下去。

  “不,阿绣,你搞错了,我……”父亲辩解,他的声音犹豫且张皇。

  “我虽然蜗居山村,但并不闭塞,也不蠢。”母亲不为所动,“事出反常必有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些话想必你也心知肚明,却依然如此瞻前不顾后,如何能成事?”

  父亲脸沉下来:“你知道多少?”像是变了一个人,声音低沉且压抑。他甩开母亲的手。

  “该问的是,你不知道多少。”母亲咬住下唇,针锋相对,“你知道面前这三个杯子各有什么特征,毒到底下在哪个杯子里?我若调换,你可看得出?你知道家中哪里最好下手?厨房和储菜房都分不清,能别硬在家中动手吗?少说也在外面找家小店,通好气啊!”母亲的语速越来越快,我从来没有想过她那两道婉约的弯月眉能这般斜挑入鬓,“知道选择时机吗?晤面第一天就动手?”话一顿,母亲的眼角锐利地横已往,“当我傻子?依然瞎子?”

  父亲语塞。

  屋内静得吓人。

  母亲咬住唇角肩背微颤,不多时,眼泪依然从眼眶里渗出来,凝成硕大的一颗,落在地上,收回“啪嗒”的轻响。

  她的嘴唇哆嗦着:“我们娘俩儿跟着你,不承望能锦衣玉食,但求有个安生日子,谁知你、你竟……”

  “又不是儿子……”父亲蹙着眉,小声嘟囔一句。

  ——他每次回家来,都磨着母亲再生个儿子,说是“怕你们娘儿俩在家被欺负”。像是多了一个需要牙牙学语的婴儿,我们娘儿俩就能瞬间提升战斗力似的。

  心很凉,有滚烫的液体不由自立地滑过脸颊,我不知要怎么办。

  母亲显而易见也惊呆了。半晌才哆嗦着问:“这么说,你是,已经……有人了?”

  “这个倒……”父亲喏喏,“但如果能……”

  “能什么?”母亲“腾”地站起来,“美女如云?为了温柔乡要出卖自己的妻女?”

  “女人懂什么?”大抵被母亲猛烈的语气拂了逆鳞,父亲恼羞成怒电站起,嚷嚷起来,“我与人有诺,这是江湖男儿的血性义气!遥想当年吴起……”

  “吴起?”母亲冷笑,“你即便有这份韬略,也该想想他的下场——你真当徐雍有相传那般仁义无双,跟着他便能扬名江湖?”

  “你!”听到“徐雍”这个名字,父亲像被鞭子抽了似的全身一震,猛地转过头来,“知道徐少?”他的目时光鸷,像一只寻找腐肉的鹫。

  母亲将我半挡在身后:“知道,便如何?”

  我预感大难临头,畏惧得从骨骼到汗毛无一处不哆嗦。妄图偷偷将靠在墙角的扫帚用脚尖勾过来,却总不得手。

  “那便容不得你了。”父亲话音未落,袖间冷光骤现。

  “娘!”我绝望地惊呼。

  却是父亲倒下了。

  “要用毒……”母亲面色煞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断断续续地呢喃,“也要了解毒性啊……一碰就中的毒,竞还下在酒里,自己还碰着……”

  话未说完,她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坐在地。

  我想上前安慰,却发现双脚僵麻无法移动,裤裆湿冷。

  二夜半惊魂

  许久过后——当母亲的名字响彻天下——办驿报最出名的墨家来人问:那一晚,为什么没有先发制人痛下杀手?

  要知道,江湖上,母亲以狠闻名。习武甚晚的她,硬是靠着一份不怕死,乃至急于寻死的辣劲头,在杂乱武林中站稳脚跟。

  “我是个母亲,我不能在孩子面前杀她的父亲。”母亲淡淡地答道。

  说这话时也是傍晚。她侧身,盘坐在蒲团上,任残阳的余晖在天空中裁出剪影,连眉间都没有蹙一下。

  那些经历在这样波澜不惊的叙述中沉入江湖纷乱的掌故中,只有站在她身后的我知道,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夜晚。

  事实上,纵然把父亲杀死也无济于事。

  当我和母亲辨别拎着一点细软,跑到村口时,便晓畅父亲为何急着动手。

  村口停着高头大马的车,车旁还晃着几个人影。浓浓的烧刀子(knife)味顺风飘来,呛得我喉间发痒,但我甚至不敢轻轻地咳嗽一声来清一清嗓子,因为随风飘来的,另有粗糙的话音:

  “他妈的,刘茗那小子,怎么如此慢!老子还赶着饮酒呢!”

  “要不我们闯出来,见到女人和娃娃就……嘿嘿……”

  “不太好,他毕竟是要入‘忘川’的人……”

  前面的话听不清。

  母亲拉着我,静静地一步步前进,蹑手蹑脚,像黑夜间的两只猫—一这样走了少说有一炷香的工夫,才离开村口。

  村子只有这一条通向外界的路。

  不能从这里过,想要出村,就要翻过四周围绕的山。虽然不算高,但树林(wood)枝丫横生,加上还来不及被冻死的各类毒虫——在不敢点灯的夜半,实在不宜穿行。

  怎么办?我的心脏忐忑地狂跳着。用力咬着下唇,生怕泄露身影。母亲把我寒凉的手抓在掌心,但她的掌心更加严寒,我生怕她担忧。

  “阿霞。”我们不敢回家,隐在村中大树的阴影里,坐在盘结的树根上歇一口气,母亲突然之间开口问我,“你说,如果这个时候要找人往外送信,该是谁呢?”

  “这……”我偏头一想,“找先生吧。”

  先生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姓何。村里只有一个文化人,所以免姓只称先生。

  母亲不置可否,低头沉吟。

  “先生常教我们什么仁,什么大义,而且,他进过城,见地广……若其他人,出了村也不一定找得到路吧?”

  ——可惜我事先并不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夜半突惊。

  先生似乎并不镇静,也不生气,安静地听完母亲破碎的叙述,用低沉和稳的声线问:“那,我能做些什么呢?”

  母亲略一犹豫,从怀里掏出一方绢帕:“到镇上去,把这个交给傅家的……随便什么人。”

  先生眉梢一抖。

  我的心也跳漏一拍。

  傅家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世家。学堂里我的同学们不肯好好睡觉(sleep)的时候,家长们总用这个由头胁迫他们进入梦乡。

  虽说是杀手,却和开商行、当铺似的,在九州十八境都有分部门市。我随母亲上镇赶集时也看过,窄窄的一条小门,依在大街的末尾,黑门、黑槛、黑框,透露着不祥的气息。

  “这是傅家二小姐交代绣的,拿这个去通知她,说我有难,她……应当会来。”母亲见先生不答,忙注释道。

  “既然这样,”先生略一沉吟,“你们等着,我这就去。”

  我和母亲坐在阴郁里。

  听着先生家的水计收回“嘀嗒”、“嘀嗒”的声音。

  “娘,”我小声问,“傅家的小姐长什么样?是不是……”我想到同学们的恐惧感,“脸很黑,很壮,很……”

  “记得敏尔姐吗?”母亲问。

  “啊,记得。”

  那是个大小姐,个子只比我高一点,不爱笑。给我变各种各样的戏法,骗我帮她向母亲讲价。

  “就是她。”

  我惊得眼睛险些凸出来:“什……”

  这时,门突然之间动了一下。

  我连忙捂住嘴,屏住呼吸。

  “阿绣!”来人压低声音喘着粗气,“你快走,有人要杀你呢!”是四婶的声音。

  我和娘有如惊弓之鸟,蹦出房去推开门:四婶满头大汗,背后还担着柴,一句一喘。

  “你果然在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先生要带人来杀你呢?”

  “什……不可能……”

  “还说啥呢,”四婶往大路那头一指,“人不是已经来了吗!”

  果然,零零星星的火把正迅速向这边移动。

  母亲“啊”的一声,拉住我就往后山跑。

  甚至连道谢都不记得。

  我不知何因在关头时候,先生会将口口声声教给我们的道义忘得一千二净。厌憎傅家?贪图妄想中的赏格?又大概,男人心中,总有个闯入江湖的梦?——这已不能得知。那夜过后,他已是尸体。

  四婶也是。

  再见时,她已变成后山上一个矮矮的小坟包——听闻村口的那群暴徒狼(wolf)奔豕突地冲进先生的小屋,发现扑了个空,气得嗷嗷直叫。

  当下,先生的头和脖子来不及道别,便已分离。

  避之不及隐在树后的四婶也在稍后搜索中暴露,未能幸免。

  远远地,我听到她的尖叫声隐约传来。恐惧感,伴伴随着那若有似无的声音侵入心底。

  第一次知道,江湖豪客虽然和我们长着同样的脸和身体,但却是完全不同的物种。在他们面前的普通人,不过是雄鸡面前的蝼蚁——弱小、低贱、不值一提。

  死亡,是如此的近切。

  我被母亲拖着,摸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

  不知多少年积沉的落叶在脚下“沙沙”地响,总是绊住我的脚,向下拽去。我因此无数次地扑在地上,又无数次地被母亲提起,不声不响地拍拍裤子持续前行。

  手脚被蹭破,膝盖磕得生疼,我却不敢哭,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我怕死。

  但死亡是敏锐而贪婪的兽。它可以感知恐惧感的震颤,嗅到懦弱的恶臭,听到胆怯的哀鸣,循着一切蛛丝马迹,不放过任何一个奄奄一息的猎物。

  当次日的阳光温暖我的眼睑,刀剑与鲜血的噩梦并没有被驱散——相反,初升的太阳揭去阴影的庇护,照亮死亡的道路,睁开眼时,那阴险的脚步声,俨然已在面前徜徉。

  母亲把我搂紧,靠在我的耳边,悄声说:“嘘,别出声。”

  我摇头,努力睁大眼,适应阴晦:这是个山洞,深、窄、直入直出,只在洞尾有个袋型的敞地,里面散落着些麻绳,另有个空布袋,撂在那边岩嘴上。

  想来是村里樵夫打柴时歇脚的地方。

  这洞里并没有第二个出.口,若被人发现,可就是瓮中捉鳖——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然而是祸躲不过。只听“这里有个洞!”、“出来看一看!”纷乱的脚步声便出现在洞口。

  “娘……”我吓得想哭,却又不敢,隐约觉得裤子又有湿的趋势。

  母亲拍拍我:“别怕。”

  她抓住地上的麻绳,用力一拉。

  “哎哟!”痛叫一声,咕噜咕噜的——大概是个人滚落山去。

  “什么东西?”

  “有妖怪在洞里!山鹰被……”

  “鹰个屁,自己给自己起的什么破外号,这不被放鹰了吗?都给我让开,看我东南一霸的本事!”

  起哄声、脚步声……母亲正要拉绳,突然之间那脚步声停下来:“什么嘛,一个破陷阱,看把你们吓的,孬种。”

  母亲手里的绳陡然被抽走,“嗖”的一声,在她的虎口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她一皱眉,咬住下唇,没有叫出声。

  “哈哈。”门口的声音笑得狂浪,“这绳上的血依然新的,人就在这里!小的们,都上来。”

  我缩在母亲臂弯,全身瘫软,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脑中我的各种各样的死状一再闪过,毫无规律地堆叠在一路,相互挤压成狰狞的形状,杂乱了思维。

  母亲的战栗通过她的手臂和身体清楚地传递来。我听到她牙齿相互碰撞的“咔咔”声。

  “别怕!”她颤抖着说,“娘,另有,后招……”

  她的手摆了摆,大概是想要拍一拍安抚我,却因为哆嗦没能成功。

  应头目的召唤,洞口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掺杂着“怎么如此挤”、“里面好黑,你先上去”的抱怨和推搡。

  母亲的唇被咬出了血。

  “叽歪什么,你出来。”

  有个点背的家伙中选:“李头,这……我家里另有……”

  “噜苏什么!给我出来!”

  脚步拖在地上徐徐地向我们蹭来。

  “阿霞,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会在这里,不要动,知道吗?”母亲突然之间说——她的声音里已没了犹豫。

  “好……”我强迫自己摇头。

  话音刚落母亲便朗声对洞口说:“外面的宝物!敢不敢一路出去?”

  这是……疯了吗?

  我不敢开口,难以置信地望向母亲:她插着手竖立着,在狭小的洞中顶天立地,亮晶晶的双眼即便在阴郁中也无比清楚…

  “娘……你……”

  “别说话,别怕。”母亲拍拍我的头,持续放声说,“怎么?不敢?果然是一群银样躐枪头!”

  “进就进!”为首那人显而易见被激怒了,“嗷嗷”地叫起来,“小的们,跟我一路上!谁敢落在前面一刀砍了!”

  在这样的胁迫下,门口凌乱的脚步声齐整起来,纷纷向里逼近……

  片刻便成刀下鬼!我绝望地闭上眼——就在这时,耳边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滔滔热浪奔腾着扑面而来,惨叫瞬间充斥了整个洞穴!

  发生了什么?

  我心惊肉跳地把眼睁开一条缝:洞穴中前段被熊熊大火沉没,几个粗壮的身影正在火舌中左右蹦跳,像是被扔上了铁板的青蛙(frog)。

  火舌伴伴随着山风四下摇摆,频频险些舔到我的衣角,却总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我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地下不知什么时候撒满了稻草。

  泼满油的稻草。

  从洞口延长到洞的中段,只在离我们不到三步远的地方堪堪留出一线,勉强不让火势往洞底蔓延。

  我不知道母亲上哪里找来这么多稻草一_大概是洞里平时樵夫铺着睡觉的,又大概是外面干枯的茅草;我不知道她把这么多稻草在哪里流动——感谢阴晦的光芒,不让它们过早暴露;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组织让它们一路落下;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找来那么多油,是洞里樵夫备用的灯油,又大概她——就像平常那样——无论到哪里都带着点菜籽油擦手防冻疮……我只知道,在我因疲惫睡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她依旧强撑睡意,辛勤地不成功便成仁地预备着。

  火里的人终于从炙烤的震动中回过神,像受伤的狼般收回“呜鸣”的嘶鸣,向我们扑来。

  但绝大多数没走两步便扑倒在地下。更有甚者,搞错方向,直接冲出洞外跌下山去——只有两三人,在为首头目的带领下,冲偏激焰区……

  他们头发、身体、手脚都被火燃得通红,皮肤焦黑,像干涸的大地般开裂,裂缝处透出熔岩般滚热的血色——活像从地狱深处爬来的鬼。

  “死婊子!和你拼了!”

  “就算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艰涩的声音像砂纸摩过生锈的刀背。另有一人甚至已无法收回声音,只是“啊、啊”地徒然张开黑森森的嘴。

  “先杀那个小的!搞死一个是一个!”为首的大汉看到角落里的我,歇斯底里地叫着扑来。

  前面的二人也马上打了鸡血般爆收回回光返照的活力,狞笑着向我伸出手……

  我拼命向后缩,任身后的石壁将我硌得生疼——那枯柴一般的手上带闻名为“焚化”的瘟疫,只要一碰到就会万劫不复……

  “滚!”

  伴伴随着尖声的怒吼,母亲并不强壮的身躯横插出去,为我挡住迫在眉睫的阴险。她挥动着一块巨大的碎石——

  “咣!”

  “当——咚!”

  三个被烈焰险些耗尽的壮汉应声而倒。

  母亲把石块甩在地上——巨大的重量险些带得她连连跌倒,但她不忘向火光那边摇曳蒙眬的人影咆哮:

  “够胆就来啊!直娘贼!老虎(tiger)不发威,真当老娘是病猫吗!”

  一面吼,一面抄起我,快步冲过已逐步势微的前线封锁——洞口守着的喽哕显而易见被这样凶猛的挣扎吓住,迟疑了半秒,母亲顺势在山岩上滚熄身上的余焰,搂着我隐进灌木丛里。

  我全身僵硬,瞠目结舌。

  因为太过惊吓。吓源于死亡的一连串威胁,而惊则来自母亲。

  斜过眼,偷偷地调查身边的她,肃穆警醒的脸庞依旧是懈弛的幅度——熟悉,却又有点陌生。

  我了解的母亲是个不算虔诚的佛教徒。对于杀生总有点不大不小的抗拒,偶尔也会让家里断荤一周,嘴里淡出鸟来。她的力气不大,杀猪从不指望,割喉放血的鸡都能摆脱挟制,为了煲个汤,往往弄得满屋鸡毛鸭血。

  这样的母亲,两下半减缓了三个大汉——我简直嫌疑自己的眼睛。

  “娘……”我碰碰她,她身上很烫,不像真的。

  “被吓到了吧?”母亲转过头来,一笑,拍拍我的头,“别怕,我们跑出去,跑出去就好啦。”

  清浅的月光洒在她被血与火染得斑驳的脸上,像是一尊刚出土的玉佛。

  许久过后,当我们多少算是回到正常的生活里,某日,黄鼠狼(weasel)来叼鸡。看起来肥胖又拙笨的芦花母鸡(hen),突然之间张开双翼,颈毛根根竖起,昂然屹立在小鸡(chick)们面前,俨然一个身经百战的斗鸡。

  黄鼠狼竟真被啄跑。看着芦花母鸡一瘸一拐地收起凌乱的羽翼,便想到度量我从火与蛮汉之间突围而出的母亲——大概这是所有母亲都具有的天赋武艺。

  三绝处逢生

  搜索还在持续。但来的人本就不多,洞口一败又大挫气焰,进程便显而易见慢下来。

  山里各类植物密布——矮小的树挡住光芒,矮小的灌木绊住腿脚,青苔给本就困难的路程增添了不安定的可能性……那边搜索的人固然不很惬意,这里逃跑的我们却更加严酷……

  我和母亲挽着手,彼此拉拽,在四周大汉们此起彼伏的命令、叫嚣、呼喝中,在险些无法辨别轮廓的微光里,一步一跌地向大路摸去。

  大抵山对常年依偎在它脚下的人总有感情。

  又大概那些蛮汉的不敬激怒了它。

  这山,山间的溪、树、苔、石——像是促狭的朋友——平时爱使坏捉弄人,但在事关生死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依然刚强地站在我们这边。

  那些喊打喊杀的声音迫在眉睫,险些擦身而过,却始终没有能碰到我们的衣角。

  黎明之前最阴郁的时候来一时,我们看到通往城镇的大土路。

  以及路上,数量多得诡异的人群。

  “阿霞。”母亲打了个手势,我便随地坐下,揉着酸痛的腿脚,“这个时候路上有这么多人,不大对劲吧?”

  “必须不对劲啊!”我被一晚的奔波消费了所有属于孩童的胆怯、矜持与守礼,说话变得和喘气一样粗,“阿娘不记得啦?我们上回赶集,出门略早了点,路上便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人呢,现在天都没亮,人竟这么多!一个两个,还想伪装上城赶集呢——知不知道几日有集啊?”

  母亲大抵被我小大人的样子逗乐,低头轻笑:“可不,总是这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言及此,面色又沉下来。

  虽说能识破伪装,可那路上走的,俨然又尽是些身量矮小、满身疙瘩肉、气势汹汹的男人。

  无论个体实力依然数量都有压服性优势。

  正面对决无论如何打不过。

  “不如……”我犹豫着,“换条路……”

  话一出口便懊悔了。

  十里之内,通往城镇的路仅此一条;若要另寻蹊径,少说也要多走三天——我们没有带干粮,现在又是深秋,在野外寻食比登天还难,况且都没有火……

  “那顺着大路,走树林?”我又说。

  母亲摇摇头:“湍河要怎么过呢?”

  湍河是横在村子和城镇之间的河,河面宽敞,水流短促、暗流汹涌,只有大路上的一条桥和桥下不远的一处渡口过得了。

  既然大路上眼线密布,那渡口自不必说。

  “去渡口看一看。”沉吟片刻,母亲说,“只有一条船,想必没有这里人多。”

  正早晨。

  东方刚刚翻起鱼肚白。

  微光细密地撒满颠簸的河面。刚入秋,水还来不及退去,层叠起伏的波浪不断推搡着岸边。

  摆渡点几个大个子围着,看不到矮小枯瘦的摆渡人老乔,只有铜烟嘴顶上的火星,透过人群,一明一暗地闪着。

  呛人的烟味卷着人声飘来。

  “这个渡,爷守了整整三十五年,三十五年来,载谁不载谁,爷说了算——你们是哪里来的野汉,敢在渡上和你乔爷撒野?”

  围着他的大汉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威胁,又大概是收买。

  老乔的声音更高了:“如我偏就要载呢?”一面说,一面用力咳嗽起来。

  他平日总佝偻着,连要渡费都不说话,只竖起两个指头意思一下,没想到,竟有这么大的嗓门。

  大汉们躁动起来,身边的刀剑相互碰撞,“叮叮当当”地响。

  包围圈中乔爷却不见了。再看时,他已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推着那只权且算是船的破竹筏,在翻滚的江面上时起时伏。

  “癞皮狗!本事没有,只会吠吠吠!和你乔爷放狠话?等你能抓到爷再说!”

  还真有两三个大汉中了挑衅,按捺不住跃入水中。

  他们甚至连头都没来得及抬一下,就无声无息地没入滔滔的江水中。

  大汉们再不敢向前,只在岸边面面相觑。

  老乔更加得意,推着筏子,从渡口的左边荡到右边,右边荡到左边,始终保持着离岸一人宽的距离.仿佛那狂乱的恶浪并不存在。

  几个大汉在岸边像蚱蜢(grasshopper)一样蹦来跳去,只是束手无策。

  “走!”这时,母亲猛地像是醒悟了什么,拉着我向河边跑去。

  “娘?”

  “嘘!”

  我正待问,已被她远远地甩出去——像破麻袋似的在空中转了个圈“砰”地重重砸在竹筏上,四仰八叉。

  “趴住,别动!”有人对我吼了一声。

  我眼冒金星,两耳中尽是“嗡嗡”的轰鸣,竟辨不出是母亲依然乔爷,手足无措中,只得依言直挺挺地趴好。

  岸边便杂乱起来。

  我勉强扭动晕乎乎的脑袋向那边望去——母亲正摆脱人群,跳下河来。

  “娘!”我惊得大叫,猛撑起身,竹筏跟着立起。我大骇,像一只将要落水的猫般,在空中胡乱扒拉着。但竹筏丝绝不体会我的心情,立起的角度越来越大,眼看就要翻倒……

  这时,背后传来一句抱怨:“你个小娃,叫你好好趴着,怎么就不听?”

  声音嘶哑,转头一看,正是老乔。

  他捞着母亲往筏上只一甩,顺手抹去脸上的水:“差点翻了船!”

  “嘿嘿乔爷……”我忙赔笑。

  “孩子小,还不懂事,您就……”母亲也帮腔。

  “罢了罢了,船没翻便好,”乔爷撩起衣襟擦了擦烟斗点上,“那么些癞皮狗我都不盘算了,还和你们娘儿俩盘算?哈哈。”说着,嗖地点开篙。

  呛人的烟味窜了过来。

  “说到这个……”我有些担忧,“乔爷,您不怕啊?那么可怕的人。”

  母亲皱了皱眉,一面拧衣服上的水,一面冲我挤眼。

  “哈哈,大妹子,”老乔都看在眼里,用黄牙咬着烟嘴,笑得眼角满是深深的皱,“小娃又不懂事,你冲她急什么?是怕我不渡你了?上了这船,我自然便是要渡的。陆上我管不着,但这河面上,我还真没怕过谁!”

  ——老乔的声音很大,佝偻的背也挺直了几分。那时的他大概想不到,再过十个时辰,就会有一支利箭,快、准、稳地直穿他的心脏。

  听说,他倒下时候,依旧没有松开他的船。

  想要拿他邀功并震慑其他的爪牙们,最终只能把僵硬的身躯和残破的筏子一路,悬上高高的城门——这是忘川的“方式”。凭此,他们在无数地方树立起一言九鼎的威信。但这一次,似乎并没有那么成功。

  “嘿,想不到我老乔另有这么大面子咧。”

  那天晚上,城门方圆三百里之内的城乡,凡是坐过老乔的渡船的人,都做了同样的梦。

  梦中,他叼着那被燎黄的烟斗,笑嘻嘻地邀大家,去看一看他的“大面子”——仿佛,这就是他人生的顶点。

  他不愧是湍河里的油子。

  别人不知道的流他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岸,他自然也知道。

  筏子随水漂了四五里地,老乔用竹竿撑住底:“就在这,你跳上那块石,淌过浅水,岸边树林里有条小泥巴路,顺着那个走,就到城门了。”

  娘忙不迭地谢他。往包袱里掏,却只摸出两三个铜板——包袱被刮出一个小洞,钱多半都会在跑山的时候散失了。

  “哧!”老乔很不屑地瞥了脏包袱一眼,反摸了两三块碎银子塞到娘手里,“老汉我命都能不要,还贪你们那点钱!快去吧,磨叽什么!”

  我险些是被老乔踹下了船。

  巷子很隐蔽曲折,路程却意外地短。不过半个时辰,已能隐约看到县城城墙灰黄的丫角。

  “娘,就快到咧!”我心中暗暗放下悬着的大石——脚已疼得即将没有知觉,再要不到,真不知还能撑到几时。

  母亲的反应让我马上又镇静起来。

  她滞住,宛若石像般定在原地,然后颤巍巍地抬手捂住我的嘴。

  “娘?”我不明就里,抬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城门那边,游荡着几个大汉,衣衫不整,看上去像经历了整夜颠簸——这其中,就有我的父亲。

  他还穿着居家的常服,歪系着带子。带子末端是母亲亲手绣的五色鸳鸯。

  晨光灰蒙。

  男人们的衣装都像被吸去了颜色般土气而又朦胧。

  只有那只鸳鸯在父亲的腰际,晃一下,又晃一下,清楚得仿佛扎进眼里。

  有温热的水珠滴在我的脸庞。

  抬起头,是母亲的眼泪。

  那眼泪苦,而且咸,浸透着深秋的寒意,从舌尖一向冷到心底。

  许多年后,我从其他人的口中,听说母亲的故事——那时,我已有过心上人,曾在热恋的甜蜜中陷溺,也被负心的利刃痛彻身心——我突然之间想到那年,那月,那早晨,在城门前母亲那颗巨大的圆溜溜的眼泪。

  我想到坠落在我脸颊上“啪嗒”的轻响,想到那迷离在眼前细微的飞溅起的泪花,想到一路滚进唇间酸涩的口感……

  大概,那并不只是眼泪。

  “阿霞。”许久,母亲蹲下,轻声叫我。

  “嗯!”我忙答。

  “等会儿,便要日出了。”

  “是。”

  “我会走上去。”

  “啊?”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娘!不要……”

  “你别怕!”娘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后脑勺,“好好听娘说。我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你呢,从旁边的小门出来,看到了吗?那边的小门?”

  母亲用手远远地指着。

  那是城门偏门旁的一个小角门,本县特有,据说是建县时受黄大仙的思,专供黄大仙出入。

  我连忙摇头。

  “你就从那小门溜出来,注意,偷偷地。然后顺着大路直跑,去找敏尔姐姐。”

  “但是……”

  “不要怕,娘拖得住。而且就要天亮了。天一亮,官兵就来开城门——到时,谅他们也不敢在城门前真犯事。”

  ——娘错误地估计了官兵。

  在这战乱的硝烟未曾散尽的地方,许多官兵不过是穿上制服的匪徒。

  幸亏,她并没有错误估计敏尔姐姐的战斗力。

  那天的早晨,在我的脑海里总是模糊的,像隔着砂纸在看皮影戏,却又是清楚的,像是先生剥皮拆骨细说的四书。

  我小步潜伏到城门前。

  深吸气,看那边母亲一步步走到城门前,被父亲一把拉住……

  起动,跑。

  风在我耳边咆哮,街两边的高房子擦着我的肩膀向前进去。我来不及辨清方向,身后传来大汉们浑厚的咆哮,然后是母亲的尖叫。

  “敏尔姐姐!敏尔姐姐你在哪里!我娘要死啦!”我急得放声大叫。

  街两边窗户“哗啦啦”地打开。

  “吵死了!”

  “瞎叫唤什么!”

  骂声和着隔夜的夜壶一路劈头盖脸倾倒而下……

  我不知如何躲闪——大概不如说是无心闪躲,那是去傅家的必经之路——我只能奋力冲刺,向着那恶臭落下的方向……

  污秽却并没有落在身上,相反,身体却骤然腾起离开地面。

  我惊得连声音都发不出,失重令我头晕目眩,昏然欲呕。

  “别怕,没事,闭眼,别看。”清冷的声音钻进耳蜗。

  熟悉的短旬。

  ——是敏尔姐。

  我用力“嗯”一声——但却无法依言闭上双眼。

  因为,一个从未想过的新世界,正像骤风一样,卷起所有不可想象的现实,冲进我的眼眶。

  我看到敏尔姐像尘灰一样轻盈地落在城门上,对我说一声:“你就站在这里。”便幻影般消逝,飞速地离开我的视线。

  敏尔姐无声无息地升上高空。迎着初升的太阳,展开宽大的袖袍,像是一向食人的凤凰——多年过后,我依旧时常想到这个画面,恐怖而又令人安心。

  当我再探身看时,围在母亲身边的大汉们,已一切躺倒,整整齐齐地罗列在她们身边,在殷红的朝霞中,开出一朵血色的花。

  “这个,你处理吧。”敏尔姐把我从城楼上抱下来,转身把手里的一把短剑递给母亲,“我若出手,他便死了。”

  母亲没有接。

  只是久久地,久久地,看着跪在地上那个哆嗦着、屎尿漏了一地的男人。

  “阿、阿绣,我们、我们回家吧,好好,过、过日子……”

  许久,反而是爹先开口。

  “不要。”母亲像是被这句话咬了一口似的,反射性向后一退,扭头走进城中。

  泥地上,留下一个圆圆的泪坑。

  不久过后,我从敏尔姐与母亲的对话中得知,这一次谬妄行动的起因,是徐雍,那蠢蠢欲动想要染指“武林盟主”之位的徐家二少——误以为敏尔姐交给母亲的绣样是傅家的武功秘笈。

  “这真……”提起这事,敏尔姐便不由自立地扶了扶额,“若有此等秘笈,我会蠢得把它当成绣样,交予他人吗?”

  “但是……”正在扎马步的母亲指了指面前的绣帕,“我不正跟着这上面的练吗?”

  “当年的确算是个秘笈吧。”敏尔姐破例说起了完整的长句,“但这么多年已往,现在已不过是个入门式罢了。绣出来,主要因为书法悦目,却不想,给你们添了这么大麻烦事。”

  “不……若非如此,才真有大麻烦事。”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母亲脸上滑过庆幸,劫后余生。

  幸亏徐雍生怕被敏尔姐察觉,没有敢动用手下任何武林高手。

  幸亏来的人全以为母亲和我手无缚鸡之力,掉以轻心。

  幸亏母亲与我成日在田间劳作,保持良好体能。

  幸亏十里八乡多少另有骨骼不软的乡亲……

  多少个幸亏,才留下我和母亲的命。

  可有许多母亲和闺女,却并没有那么多幸亏——她们成为报复的工具、交易的货币、交好的礼物和上升的垫脚石,无声无息地死去,又大概像死一样地在世。

  其中有的是名门过后,有的甚至是死在自己的亲人手上……

  即便亲身经历,我仍难以相信,世界上真有这样不可胜数的“吴起”,无数在深夜间做着黄粱梦的男人,只为蜗角虚名、蝇头小利,可以轻易牺牲自己的妻女。

  “他们不该成为丈夫和父亲,不该进入家庭。”

  ——当我问起母亲为什么突然之间决定开始学武时,她这样回答。

  “总该有人,从那些已经混入家庭的人渣手里,保护女人和孩子。”

  这个时候的母亲习武刚满三个月。每日卯时就起床站桩,跑两个时辰,只吃蔬菜和蛋白,水煮。

  她的身体每日都会在改变,不久便精瘦而强壮,黑得像一根木炭。

  半年后,她一刻之内,就能在城外那座曾困扰我们的山上走个往返。

  一年后,她已可徒手与熊相斗。

  跋文

  深深浅浅的闺阁里,逐步有了这样的相传:当你因为各种无法与外人分享的艰辛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要在窗口挂上一条粉红丝带,便会有位侠客,如约而至……

  这便是“女侠”——女子专属的侠客,曾经一介村妇,我的母亲。

  至于创女校,建收容所,乃至在东南沿海买下一整座“女岛”,以及之后针尖对麦芒地站上对抗徐雍的第一线……便又是好久以后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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