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丽堂皇的音乐厅,彩灯依次熄灭了,在一片近乎透明的阴郁中,次第扑灭的,是一盏盏宝石般的小灯,仿佛一只手,正在黑夜深处画出灼烁的巷子,徐徐通向人们心里深处遥远的故乡。
旧的一年马上就要结束了,新的一年正踏着钟声,穿着红裳,迎面走来。
掌声仿佛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乐手深深谢幕,他心田中如炊烟升起的,除了岁月的悲凉,另有人间的喜悦。
而那支小小的洞箫,它也有一颗小小的心,一个难以言说的欲望徐徐升起,仿佛一团火,正熊熊燃烧。夜逐步深了,有一支歌在它心里徜徉不去,慢慢地蓄积着力量,从一个箫洞到另一个箫洞。到了深夜,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一支清亮的歌子从丝绸套子里传出来。
歌子传进乐手的耳朵,乐手开始做新鲜的梦。
他梦见他走到了道路的终点,道路的终点是玻璃城堡。所有房子由灰色玻璃筑成,窗户是蓝玻璃,道路是青玻璃,每一个房子都点着玻璃彩灯。商店里挂满了玻璃衣服和玻璃鞋子,蛋糕店里摆满各种各样玻璃蛋糕、玻璃饼子,水果店里玻璃果子夺目耀眼。乐手从东城走到西城,走过一棵棵玻璃道旁树……傍晚时乐手来到一家饭馆,他吃了一块玻璃蛋糕,一个玻璃苹果,一碗细玻璃面条——面条上浮着黄澄澄的玻璃丸子。吃过饭,他累极了:“啊,我从来没有这么疲惫!”他在玻璃大街上走呀走,走呀走。
乐手在漆黑中醒来,听到他的洞箫正在哭泣。
“我想回家。”洞箫说。
“我也是。”乐手沉默了好久,终于打开窗户,打开窗户,他就看见沧茫的云海间,有白马正在奔驰。
乐手带上洞箫,从窗台跨上云霄。深夜的云霄神秘而又静谧,沧茫的云海中有一匹白马,正朝他们走来。白马温顺纯美,低头咬着乐手的衣裳,仿佛收回一个温柔的邀请。
乐手翻身而起,骑上白马。白马奋蹄而起,踏着脚下的白云,跑进风中。乐手坐在马背上,乱纷纷的云霞在眼前拂过。
白马跑呀跑,从云霄落入山林,它跑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白雪纷飞,一个山头春花烂熳,一个山头郁郁葱葱,一个山头黄叶飞舞——下一个山头依旧白雪纷飞,白马的行程正如时节,春夏秋冬,回环往复。白马在时光的河流里奔驰,乐手惊异地看到了时光的长发,如银色的柳丝,在风中飞舞飘扬。
不知道跑了多久,白马停在屋顶的瓦片上。乐手认出来了,这就是故园的屋顶。乐手从马背跳下,站在屋顶上,又从屋顶上跳下,站在故园门前。
当他的双脚触到故园的泥土,一股温热的水流从大地的血脉流进他脚底的涌泉穴。
乐手泪如泉涌。
热泪在脚下汇成河流。
他顺手把手上的洞箫,插在水边的湿土上。
故园的湿土上,便长出了童年的竹子,一棵,两棵,三棵,一棵又一棵,牵着手,沿着故乡的河岸,长成绵延的青竹林。
于是,那被雪花染白了的乡愁,又被染上竹林的颜色——绿油油,绿油油的乡愁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