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雪婆子,赶着浩浩荡荡的马群,从遥远的北方过来了。
“哼哈——别看野眼,快走!快走!”
雪婆子挥起长鞭,雪马在原野上飞奔起来。
然而北方的原野,实在太动人了。苍茫的长风唱着苍茫的悲歌,苍茫的大湖静静倾听,它一动不动地倾听,她一点一滴地静下心来,直到众多的湖面完全安静下来,冰慢慢地把它封住。
苍茫的原野上,长着同样苍茫的野树,一棵一棵又一棵。寒风中它们变得僵硬,落光了所有柔软的叶子,光秃的枝头一朵花也开不出来,就连秋天的硕果,也一个都没有留下。
雪马在原野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雪婆子坐在马背上,一个人长久坐在马上,她寥寂极了,她忍不住想到童年,想到那些躺在摇篮里的时光,暮霭逐步浓重,她的双眼逐步迷蒙,终于,她打起盹来。
当她进入梦乡,她就听到了原野的话。古老的原野,说的是一种古老的语言,原野说得很慢很慢,要过好久好久,才能听到那么一句——就像我们在大地上,要过好久好久,天空上才会掉下一块陨石。雪婆子的梦像生动的银幕,一幕一幕又一幕,情节向前推进,场景不断变换,新的场景不断掩盖旧的场景。雪婆子听了原野前面的话,就忘记了前面的话,因而她始终无法了解,原野究竟想要说什么。
鲜热的太阳从原野终点升起,雪婆子的梦电影闭幕了。她睁开眼,抖去眼帘上的雪屑子,一会儿从马背坐起来。然而她愤怒地发现,马群又停下脚步,竖起了耳朵。
她扬起鞭子,鞭子“猎猎”作响:
“哼哈——快跑!快跑!”
马群奋力奔跑,追上了悲歌的长风——马群飞起来了,它们比长风更快,它们扬起四蹄,把长风踏在脚下。马群把握着长风,一边飞一边跑,逐步离开大地,跑到蔚蓝蔚蓝的天空之上。
蔚蓝蔚蓝的天空之上,光童子披着金色的头发,吹着银闪闪的雪笛,牧着雪白雪白的羊群,正慢悠悠地从天边走来。晨光照耀着童子的脸,他的眼像蓝宝石一样纯洁动人。音符从雪笛的小嘴巴跑出来,一群,一群,又一群,像蒲公英,在空中散开,散开,上下飞舞,四处飘扬,阳光渗进它们透明的心灵,它们跳着舞,变幻成彩色的牧草。雪羊慢悠悠张开嘴巴,把悬浮的牧草一个又一个吃进肚子里——这些鲜艳而严寒的音符,有异乡野果的味道,它们在羊儿嘴里化开,羊儿的舌苔上便留下了清新奇特的影象。
彩色音符慢慢飘散,逐步布满了整个天空,追逐着它们的雪羊也慢慢走散,布满了整个天空。
这时候,严冬的大地上,蛇(snake)、蚯蚓、青蛙(frog)和熊都会在沉睡,只有潜游在冰封大湖下面的鱼儿,一动不动地栖在柔软的水草中,一向安静,一向清醒,只有它们,在深深的水底,听到了童子的笛声,它们在严寒清亮的湖水里微笑起来。
雪婆子的马群冲上天空,高声咆哮,奔驰而过。长风扫过天际,音符们迅速被卷进马群里,均匀排列在蓝天空上的绵羊(sheep)抬起头来,大大地吃了一惊。没等它们回过神来,雪马的召唤已经挟带着寒风,灌进了它们柔软的心窝——
“跑啊,跑啊,缓慢地跑啊!”
羊群撒开四蹄,跟在马群前面,飞一样奔跑起来!
童子独自站在湛蓝的天际,吹响了《白云归》的曲子,马群的长嘶如浪如涛,“答答”的马蹄声掩盖了雪笛轻盈的颤音,羊群在“呼呼”的风声中越跑越远了,就连最迷人的音乐也无法把它们唤回。
所有的云彩都已远去,就连童子脚下的白云也静静消逝,无影无踪,湛蓝的天空纯得像梦,深得像海,童子凝望着远方,他无法阻止自己的身体在空中下降,之后,他像一首金色的歌谣,下降在苍茫的原野上。
“稀客,接待!接待!”
大路旁,在落光叶子的野树上,一群小麻雀(sparrow)吱吱喳喳叫起来。
童子羞涩地微笑了。
“要去哪里呢?光童子,要去哪里呢?”
“我找我的羊群,谁熟悉路呢?”
小麻雀你看一看我,我看一看你:
“不知道哦!”
“不知道耶!”
……
跟原野相比,小麻雀年纪太小,它们单纯而快乐。除了大地上的麦粒,小麻雀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得。
童子独自站在原野上,原野像一个无比巨大的谜。
原野上,一条路又一条路,像许多悠长悠长的绸带,它们纠结,又延长,又再纠结,又再延长。每一条路都像一个小小的谜,每一条路都向童子收回召唤:“来吧,来吧,到这里来!”
“我寻找我的羊群,它们在哪里呢?”童子弯下身子,问他脚下的巷子。
巷子沉默了好久,终于说了一句话,可是它的声音太小了,童子无法听见。
童子俯下身子,把自己的身体紧紧贴着泥土,他对着原野的耳朵,询问的声音犹如清泉:
“羊群在哪里?”
“羊群会返来。”原野的话慢慢地、低沉地从地底下冒出来,就像沼泽地慢慢地吐出一个泡泡,泡泡里饱含着亿万年前的恐龙和蕨类植物的鲜腥味。
童子从大地上爬起来,朝远方走去。他走过沉睡的野树,走过冰封的大湖,他走啊走,走啊走,逐步走进了原野深处。原野心怀喜悦,把她鲜艳的谜底,一页又一页朝他展开,仿佛打开一幅长长的画卷,仿佛给童子安排一场景色的盛宴。
童子越走越远,走着走着,天色渐晚,他逐步忘记了湛蓝的天空,忘记了雪白的羊群,忘记了悠扬的雪笛。童子走进原野,逐步成为画卷深处,最生动的一笔。
等到燃烧的火球慢慢落入阴郁深渊,夜女王出现在原野终点。她挥动她漆黑的长袖,漆黑的风婆子便举着寒闪闪的冰刀子(knife),从风谷冲了出来。风婆子在落光叶子的枝头呼唤招呼,在刀锋一样的峭壁上高崖呼唤招呼,在陨石和冰雹乱飞的云霄上呼唤招呼:“来啊,来啊,快来啊——”
“来了,来了,就来了——”雪婆子从嗑睡中清醒过来,响亮地答应着,举起凌厉的长鞭,赶着奔腾的马群,浩浩荡荡地赶过来了。
“来了,来了,就来了——”冷婆子板着脸,打开她看管的九百九十九口冻井,带着白森森的寒意,从无底的深井源源不断涌出来。
风婆子从南面冲到北面,又从西面冲到东面,她把寒意搅出去,把雪马赶出去,黑糊糊的冻云聚集在低低的天空,如同千军万马,在原野的头顶咆哮、奔跑、旋转腾飞。
不一会儿,下雪了,风雪漫天飞舞。在漆黑的天地之间,童子伸出双手,他看不见自己的手指,只感到无尽的冷意,从十个指头慢慢渗进血脉,渗进心灵。
大雪掩盖了脚下的路,风吹疼他稚气的脸,他睁不开眼,迈不开步子。于是他不再睁眼,不再迈步,他静静站在原野上,在风雪中掏出他银色的雪笛。
这个漆黑严寒的夜晚,童子用小小的雪笛,一笔一画地,用力地,描绘他心灵里的牧场——《牧场之春》的曲子便在这个严寒的夜晚,在原野的心中响起来了。他先画出了淡淡的阳光,那是金色的,梦一样的阳光,一缕,一缕,又一缕,阳光绕着童子的手指,他的手指感觉到暖意,于是他吹出来的音符,缊含着更大的力量,包藏着更浓烈的色彩。
童子望着前方,雪笛吹出碧绿的树叶,鲜红的花朵儿,它们落在光秃严寒的野树上,野树睁开眼,在寒风中“格格格”笑起来。一群又一群,绿叶,鲜花——绿叶像一只只眼,鲜花像一盏盏灯。一点又一点的光芒,汇聚起来,照亮童子四周冰雕玉砌的世界。童子靠在花树下,吹出一棵青草又一棵青草,它们落在雪地上,逐步铺成广阔的草场。他又吹出一滴滴清水,它们落在草场,汇成溪流。
北风不禁放缓脚步,慢慢进入童子的牧场,为了融入这个华丽的世界,它化作了绿色的春风。寒意绕着音符围拢过来,为了接近童子,它化作了温暖的花香。童子闭上眼,在漫天的飞雪里吹呀,吹呀,他的牧场便在原野上,不断地伸展、绵延。
终于,雪停了。童子放下雪笛,睁开眼,他吃惊地发现,在他心灵的牧场里,有一座鲜艳的木房子。
“我并没有在牧歌中歌唱房子。”——这是谁的房子呢?
童子踏着柔软的牧草,走到房子门前,灯光透过窗户照在童子身上,桔白色的灯光,照亮他的金色长发,他长发上的雪花闪烁着泪光。
“伊呀”一声,有人打开门。光童子张开嘴巴,他险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面前,仿佛照镜子似的,出现了另一个光童子,同样金灿灿的头发,同样银闪闪的雪笛,同样蓝宝石的眼睛。唯一的不同,是屋子里的童子比门外的童子高了一个头——在雪夜给他开门的,正是他的兄弟,是被放逐之前,跟他一同在金牧场牧羊的大童子。
小屋中心,红泥小火炉熊熊燃烧,火炉旁边,暖暖的手握住了冰冻的手。就在手相触的地方,金屑子纷纷落下。
“真暖和。”童子说,“这是什么地方?”
“这就是你心灵的牧场——自从你离开金牧场,我就在你心里建了这所房子。
火炉烧得很旺,屋子温暖如春,童子坐在木凳子上,而木凳子正在发芽。
“你一向住在我心里。”泪水涌上了童子的眼,泪水,是暖暖的。
“嗯,当你觉得冷的时候,我就点起炉火。”
童子泪光闪闪,他吹起《我的故乡金牧场》,笛声像流水一样呜咽,笛声泛滥之处,金色的牧草随处蔓生。大童子也举起银笛,和着童子的音乐,一同赞美金色的羊群,金色的脚印……
长夜慢慢已往,不知什么时候,木屋的三个窗口露出了三张流泪的脸,那是思念雪乡的雪婆子、思念风谷的风婆子,和思念冻井的冷婆子。
等到音乐休止,新的日子从深深的梦乡醒来,太阳微笑着,从原野的终点升起。风停了,雪也停了,童子走出木屋,他看到了他雪白的羊群,正从远方的地平线,排着队,朝他走来。
童子迎着羊群,吹响牧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