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相信,潘真勇的曾祖母有100岁。
百岁人瑞怎能拿手杖到鸡笼里赶蛇(snake)?
百岁人瑞怎能把槟榔咬得咔嚓咔嚓响?
百岁人瑞怎会比我们早听见飞机引擎声?
骗谁!
但是,潘真勇在班会时,邀请我们的老师和全班同学,礼拜六到他家参加曾祖母的百岁生日会。潘真勇家住吉安乡稻香村阿美族部落,那里盛产槟榔和稻米,他们自种、自食、自销,我们不适合送这类具有田园作风的礼物,因为太寻常了嘛。
有人提议砍芭乐树,做一支手杖送去。
有人提议送一只猪公。谁出钱?提议人说:“要不,送两只小猪(porket)让她养,也可以。”
有人提议送手电筒,让她半夜可以去赶蛇。有人赞成送衣服、送钓鱼竿、送拖鞋。这根本胡扯,潘真勇的曾祖母,所有衣服都是自制的,她终年打赤脚,她哪有闲工夫在河道坐半天,看浮标要沉不沉的。
天才乌鸦(crow)嘴林居万,居然异想天开,发起大家合做一个棺材送她。他很正经地说:“大家不要大惊小怪,我祖母嫁来我们林家,妆奁里就有一具棺材,我已帮她油漆好频频。笑什么?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大家以为不吉祥?其实,这个礼物最实用,她迟早都会用到。”
林居万说得不是没道理,但协力做一口棺材太费事。从我们教室扛去稻香村也太费力,到葬仪社洽购,让他们全包了,这也太费钱。林居万的宝贵意见被我们否决掉,他气得要命。
我们的班会,向来采取民主形式,让议题有彻底讨论的机会。但老师总在形势纠缠不清、议题模糊不明的当头,提出他的对策,这对策往往也是决策。
他说:“我们送100粒红蛋去祝贺,怎么样?”
100粒喜洋洋的红蛋。我们早该想到了!
全班50人。14人不能参加盛会。老师提议每人供应两粒生鸭蛋,不足的由他负责。礼拜六一早带到学校,他去学校营养午餐厨房洽谈煮蛋,熟蛋染色的工作,由五位女生代表处理。
100粒红蛋,多悦目呀!悦目就要悦目个彻底,绝不能用提篮堆叠着带去。提出“棺材礼物”被否决的林居万,又想到一个法子,“我们找5个圆盘,每个圆盘放20粒红蛋,大家扛去,抬去,这总不会太费事,太费力吧?”他老喜欢又扛又抬的,这回,我们随他了。
“圆盘上还可以做什么装饰?才能显示我们的礼重人意重?”
“对了,点100根红蜡烛,点在红蛋上,悦目!”落鼻祖师庙庙公的孙子说,“我阿公的庙里有蜡烛,要多少有多少,我明天晚上就去偷来。”
老师反对这种不灼烁手法取得蜡烛,因为这是献寿,诚意最主要,我们不能偷落鼻祖师的资产给人瑞,这说不已往。
“不是偷啦,是拿。”庙公的孙子赶忙注释,让我们大为宽心。但他又说:“反正像垃圾一样在桌子底下堆了一堆,不用白不用。”
拿垃圾去献寿,这又怎么符合?
“不是垃圾啦,我不会讲,反正我们物尽其用,我阿公会感谢的啦。”
供应600名师生午餐的大锅,只一锅便把100粒鸭蛋煮熟了。倒是熟蛋染红,没有预想的轻易。稀释的红米膏红艳艳,可是只染成100粒粉红蛋,而负责染色的五位女生代表,双手却赤红得吓人。
红蛋就是红蛋,越红越好。老师这样要求,于是,我们添加红米膏的分量,向校工老张借来漆刷,挥挥洒洒地刷蛋,刷出勉强看得已往的红蛋。
红蛋风干,我们利用烛油将100根红烛粘立在蛋尖上,又在圆盘上挖洞。流动红蛋,整整忙了两堂课。
这天下午,当我们扛抬了5个圆盘的蜡烛红蛋,从学校去稻香村的路上,引来许多路人寓目。“每个人的手指都是白色的,怎么没看过这种游行。”路人的指点,促发了老师的灵感,他要我们36个同学,排成两路纵队,步伐要有精神,但表情要自然,可以微笑,但不宜东张西望。我们去庆祝生日,不是出征,而且,红蛋不多不少,只有100个,晃悠走去,摔破半个一个都会伤脑筋。
潘真勇的曾祖母,是我们非常敬爱的老朋友。她说阿美族语、日本话和一点点国语。我们偶尔到潘真勇家做功课,轮番来,分批走,她照样分到清楚,怕蛇的是张甲,爱在屋前屋后巡查的是李乙,怕看槟榔汁的是王丙,爱玩水的是陈丁。这位百岁人瑞曾祖母,嫌我们的真名本姓难叫,一律喊我们“罗蹦”。罗蹦!罗蹦!好朋友。
我们不是最早送来生日贺礼的队伍,但显而易见是最受百岁人瑞接待的一群。100粒红蛋,100根红蜡烛,让她笑得直拍手。
一个地方报的新闻记者,奉命来采访人瑞的养生之道,但言语不通,鸡同鸭讲,急得他满头大汗,看见我们大队人马到达,如见救星。
记者抓了精通呵美族语和国语的潘真勇当翻译官,问曾祖母如何保持康健。潘真勇太当一回事,翻译得太慎重了,让我们这些百岁人瑞的罗蹦也憋得难受!
一百岁的曾祖母笑眯眯回答:“赶蛇和用冷水洗脚。”她比划得够清楚了,潘真勇还一向代替那个笨死的记者要她再讲一遍,逼问她为什么?
百岁人瑞又乖乖地再说一次,笑眯眯地比划一回,看得我们这些小罗蹦心疼极了。寿星怎么可以受这样的折磨,换了我们是百岁人瑞,早一手杖夯已往了。
“拿手杖到鸡笼赶蛇,这是最好的运动嘛。她打赤脚是接近大自然,用冷水洗脚是爱干净嘛。你怎么连这也不懂?”
笨死的记者写意了,这一回,他突然之间变得非常聪明,发现了我们扛抬来的红蛋,蜡烛和红红的双手,他为我们拍了照片。
第二天的报纸上,我们这群人瑞小罗蹦以各式各样的表情和举措围着绕着她,人瑞的脚前,是我们的百粒红蛋和扑灭的蜡烛,可惜,照片没有彩色,红蛋和我们的双手都变黑了,看来有点脏,还好没太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