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桃林里的战俘
70年了,他仍清楚地记得自己逃离生天的日子。那是1943年的春天,他和30多位战友一气狂奔两个多小时,累倒在一片疏落的桃林里。
就在两三个小时前,他依然战俘,被俘之前是陆军88师524团2营1连少尉排长,“八一三”淞沪血战时,他和战友们在团长谢晋元的率领下,死守四行仓库,得到“四行孤旅,八百壮士”的英名。
被俘期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重获自由。机会终于来了,他和战友们周密谋划,收工时打死了押送的鬼子兵,夺枪后一路狂奔,逃离魔爪。
他逃进了一片桃林。晚霞血红,桃花灼灼。他记得自己在桃树下坐了好久,舍不得离开,“因为我自由了,我浏览桃花,我觉着很悦目,坐在那里不想动了。”
“人面不知那边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那一刻,他心中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大恸:“太想家了!”
但家在千里之外的湖北随州。他从安徽进河南,再转入湖北,重获自由的游子踏上返乡之途。他凭直觉朝故乡走去,在翻越“干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神农架时,行至半夜,他又困又饿,倒地就睡。被冻醒后,眼前竟是白茫茫的一片,下雪了!他翻身起来持续往故乡走。
然而他回不了家,故乡已被鬼子占领。.他掉头西进,前往战时陪都重庆。1944年春,他来到重庆,因为守四行时被打瞎左眼,当局把他送进城郊长寿县第九残废教养院。作为八百壮士之一,无论教养院依然附近的居民,都把他视为英雄。
在这儿,他收获了陪伴一生的爱情。
那年,他30岁,她18岁,是重庆文德女中的学生。暑假里,她去长寿县桃花街姐姐家玩。姐姐开了个小卖部,她打下手。一个炎热的正午,命中注定的重逢在小卖部发生了。他去买牙膏,她马上被眼前这个人镇住了:“独眼壮士”身高足有1.8米,长相英俊。而他呢,看到她时心里也扑腾乱跳:“这姑娘眉清目秀,举止斯文。就是她了!”
此后,他一有空就去小卖部,明里是买东西,暗里是为看她。两人的秘密都埋在心底。
姐姐看出来了,成全了他们:“如果你真心喜欢她,就先订婚吧。”没有旧戏中美女爱英雄的浪漫,一切中规中矩。他对她说:“我俩虽订了婚,但还不能结,因为我是军人,随时可能上战场。等胜利那天我们就结婚。”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他和她第二天就结婚了。教养院的伤残战友凑钱在桃花街(这条街现在拆了)摆了几桌酒,一路见证了婚礼。窗外,偌大重庆彻夜燃放的鞭炮声,成为婚礼最动听的祝福。从那时起,夫妻俩相濡以沫,走过了60余年。
一个死守阵地的勇士,一个在风雨中收获爱情、在蹉跎中用生命服从信念的老兵,他的情感生活应该幸福吧?
是的,还算幸福。这从他们钻石婚的庆典上可以看出来。那天,年逾九旬的他,深情地为她唱了《月亮在哪里》-这是一首20世纪30年代流行于上海的歌。像无数次听到这首歌一样,她只是笑。当年他血战上海时,是怎么学会这首歌的呢?她没有问,他也没讲。她知道,只要他还能给自己唱,就足够了。
庆典上的鲜花、掌声和祝福送给了他们艰巨的爱情。
之所以艰巨,是连他们自己也没料到,结婚后,他又开始了另一种“孤旅”生涯。他被下放、被打成“牛鬼蛇(snake)神”,千过搬运、站过柜台……那段本该彪炳史册的壮举,竟成为不尴不尬的历史问题。异乡的孤独、生活的窘迫、旁人的歧视和冷漠,让他读透人生悲苦。但他的腰杆一向挺着,因为他是军人,是一个拼过刺刀的血性男人,“我不能倒下!”他知道,自己不能倒在谤议流言中;他还知道,虽然他们结婚时没有“不离不弃”的誓言,但誓言早已写在心里。
于是,他保持着,惨淡度日。风烛残年的老兵早巳看破生死,最想念的唯有昔日战友,在梦里与他们金戈铁马,醒来时老泪纵横……“六十年来家国,三千里路奔波”,这是老兵对自己的评价。老兵叫杨养正,妻子叫赵孝芳。60多年来,他们一向生活在重庆弹子石老街。哪怕贫穷如影相随,老兵始终坚信:“中国不会亡,中国会壮大!”
我见到老兵是在一个颁奖运动上。因体衰,他只能坐轮椅。主持人说:“杨老,请讲几句话吧。”他接过发话器说:“没啥好讲的,我就唱首歌吧。”有小青年哧哧地笑了。是啊,一个90多岁的老人,还能唱个啥呢?有人上前说:“杨老,我给您拿发话器吧。”他突然之间很生气,用力一推:“不用!”就见他攥紧拳头,鼓动地唱起《八百壮士歌》:“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斗守四行!四方都是炮火,四方都是豺狼(wolf)!宁愿死不退让,宁愿死不投降……”
歌毕,全场掌声雷动,有人泪花闪闪。
我曾问他:“你是抗战英雄,却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值吗?”
他沉默良久,一字一顿地回答:“我对得起国家。”
说罢,是更长久的沉默。
现在,老兵已然辞世。二战名将麦克阿瑟说,老兵不死,只是凋谢。正确地说,老兵的肉身是会死亡的,但精神长存。
二、桃殇
那是春天,我前往长江南岸的某宾馆参加区域经济钻研会。与我同屋的是来自安徽的周。周在一家国企任副总,壮硕、英气,我俩交谈颇为投机。晚饭后,我俩徜徉在桃林中,周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说重庆的桃花死气沉沉的,没安徽的那么鲜活艳丽。我开玩笑说:“这恐怕是你心里在作怪吧?”
周也笑了,却有些苦涩,随后讲了一个故事。
好多年前,周还在桐柏山区插队当知青,不到20岁,与一个叫李筠的女孩儿十分要好,但尚属闷在心头的那种,不敢道与他人,用明天的话说叫闷骚。周的影象中,李筠有一张天生的瓜子脸,不是锉的,属自然天成,让周十专心仪。
也是春天,大山深处的桃花灼灼耀眼。风暖暖的,刮得人脸痒。不知道是谁提议,去后山那座叫“铭”的古刹玩玩。于是,知青点上的3男2女上路了。周至今记得李筠那天的装束:一身洗旧的军裤褂、蓝色的球鞋,敞开的衣领露出桃尖形红红的领边,再往上,是晒成褐色的少女的脖子和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