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如重重的的大锅扣在飞鹏帮的上空,也扣在傅云风的心头。
傅云风端坐在特制的轮椅中,面沉如水,恍如老僧入定。但他的心却并不平静,悲痛、恚怒、惶惑……种种情绪,就如这天,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的父亲(father),统领飞鹏帮近三十年的帮主傅靖允已于昨夜辞世,但那绝非是正常的寿终正寝,而是……遇害!
飞鹏帮盘踞江南近百年,早已将自己的根基之地建得固若金汤,每晚的明桩暗哨足有数十处之多,而他们的一帮之主,就在如此森严的警戒下,离奇地死于自己的睡榻之上。
傅云风乃傅靖允的长子,为人岑寂、机警,在飞鹏帮中素有“天机公子”之誉。但此刻的“天机公子”却失去了往日的笃定、从容。
傅云风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镇静下来,现下已是群龙无首,他绝不能刍乱方寸。
“来人!”他低声轻喝,发下了代摄帮主之职的第一道命令,“加派人手,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翰齐找返来。”
傅翰齐是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性子却完全迥异于沉稳干练的兄长,不但散漫不羁,而且伴伴随着年纪渐长,居然终日在外眠花宿柳,花花大少般一掷千金,却绝口不问帮务。
傅云风轻捶着自己没有知觉的双腿,慨然长叹。
“大哥,大哥……”就在傅云风神伤不已之时,小妹傅青潇已来到身边。
傅云风强自展颜,问道:“潇儿,灵堂布置好啦吗?”
傅青萧是家中的幼女,一年前已配与星云堡的少堡主沈星鸿为妻,她此番赶回娘家,本是要在三日后为父亲的六十寿辰祝寿,何曾想寿堂换成为灵堂……她小心翼翼地答道:“已经搭建起来了,要不要现在把父亲的遗体请入灵堂?”
“……再等等。”傅云风犹豫着,他在等二弟返来。
“二哥真是的,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他却在外面逍遥……”傅青潇不恁地数落着,“昨天晚上,我还见父亲召他到房中训话,事先父亲一脸怒气,吓得我没敢出来……”
“昨天晚上?”傅云风心中一紧,追问道,“可知他们谈了什么?你二哥什么时候离开的?”
“这个……事先我见父亲盛怒,也不敢上前,只隐约听见像是在说帮主之位……没敢谛听便赶紧离开了,不知道二哥什么时候走的。”傅青潇像是想到了什么,忽道,“对了,之前我带着下人去替父亲收拾后事的时候,发现父亲床脚下有一粒纽扣,不知道是否与父亲的死有关,小妹不敢乱说,请大哥看一看。”傅青潇递上一粒白玉纽扣。这种纽扣做工精致,打磨颇费功夫,因此代价不菲,在富贵公子圈里非常流行。飞鹏帮里能用得起也喜欢这种讲求的,只有一个人。
“大公子,二公子找到啦……”管家祥安急冲冲地跑进园子,在他身后,几名帮众抬着一张软榻,软榻上酒酣如雷的正是大家将城里翻了个遍才找到的傅翰齐。
“回大公子,赵海他们几个在城北新开的醉红楼找到了二公子。但二公子宿醉未醒,没有办法,便……便抬了返来……”祥安的声音越说越低,因为他看见傅云风的脸色越来越冷,双拳死死交握着,吓得他把声音吞了回去。
“祥安叔!”傅云风的声音冷得像冰,令祥安生生地打了个寒战,只见这个一贯岑寂平和的大公子此时目光凌厉,紧盯着软榻上的傅翰齐徐徐地道,“将傅翰齐绑进灵堂,请、家、法!”
——请家法!
一桶冷水从头淋下,傅翰齐徐徐睁开眼睛,嘴里喃喃细语出声!“下雨了吗……”冷着脸端坐在轮椅中的傅云风唇角紧抿,一脸盛怒表情,仿佛随时都将爆收回来。但他忍耐着,深吸一口气压迫着自己的声音,徐徐道:“傅翰齐,你可清醒了吗?”
突闻大哥如修罗般的声音,傅翰齐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看着堂上一片白色,不由诧道:“大哥,这是怎么了?”
“父亲死了!”傅云风再也忍不住,重重地吐出这几个字,面目因非常的愤怒而开始狰狞,“你说,昨晚你和父亲说了什么?”
“昨晚?昨晚我在……”
傅青潇指着二哥哭道:“昨晚我亲眼见你在父亲房里说帮主之位的事儿,父亲非常愤怒,一定是你怪父亲要将帮主之位传与大哥,你便恼羞成怒,气死了父亲,你还不承认!”
“潇儿,不是这样的……”
“这是什么?别说你根本没到过父亲房里。”傅青潇展开手掌,手掌上正是那粒白玉纽扣。
傅翰齐一见那粒白玉纽扣,甚是惊诧,他不解地看了大哥一眼,见大哥目光深邃,无动于衷,不由低头陷入了深思。傅云风忽道:“祥安叔,请家法!”
祥安在堂下听唤,连忙高举着一根紫木藤条,一脸恭敬地走了出去。堂下帮众在见到这根紫木藤条后皆面露恐惧感之色,因为他们知道,紫木藤条是飞鹏帮制裁帮主嫡系子弟的,当请出家法时,任何人说情皆不管用。
傅靖允帮主在世时仅用过一次,惩罚的也是这二公子傅翰齐。紫木藤条的威力是寻常鞭力的五倍,当日傅翰齐被打得皮肉翻飞,血痕纵横,若不是残腿的大公子傅云风拼死相求,又以身护在二弟身前,家法是不会停的。从此,这根紫木藤条便一向束之高阁。用傅帮主的话说:我还不想赔上我风儿的性命。
但是明天,在父亲的灵堂上傅云风却请出了家法,要惩治这个他昔日曾拼死相护的兄弟,怎叫祥安和堂下的帮众心中不颤抖生惧?
“傅翰齐,你仔细想想,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若有不实,家法无情。”博云风幽深难测的双眼与傅翰齐澄明无畏的双眼对视,徐徐说道。
傅翰开双膝向前爬行了几步,眼含热泪朝着父亲的灵柩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高声道:“请父亲在天之灵,指给孩儿明路。”然后朝向大哥刚强道,“傅翰齐愿领家法,请大哥明示。”
“鞭笞六十!”傅云风下令。
紫影一道道落在傅翰齐赤裸的背脊上,很快便见血影密布,惨不忍睹。他紧咬牙关没有吭一声,只是看着高坐堂上的大哥傅云风,和站在大哥身后一脸担忧的小妹傅青潇,他的嘴角竟挂起一丝奇异的笑脸,任冷汗潸潸而落。祥安也咬着牙将一鞭一鞭抽落,不敢停留。家法既出,若无家长命令,他是不能休止的。
六十鞭领完,傅翰齐徐徐抬头,颤抖着声音道:“大哥,好狠!”说完便倒地晕了已往。
傅云风面沉如水,不为所动,徐徐地道:“祥安叔,将傅翰齐抬回翰烟阁给他敷药,并将他看管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挨近翰烟阁十丈范围。”
祥安连忙领命,颤抖着双手收起紫木藤条,低声招呼立在堂下的赵海等人小心地抬起傅翰齐离开。傅云风又道:“三妹,吩咐下去,帮中上下着白服,挂白幡,进出人等一律登记在册。”傅青潇也连忙领命而去。
日光照进屋中,只见皓白低垂。不知从哪里飘过的风,隐约绰绰地荡起白色帘幔,灵堂之上,已只剩下那孤零零的残影。
傅云风再也抑不住热泪滔滔,哀声唤着父亲,他从轮椅上滚下,跪在地上向着父亲的灵位重重地磕着头,嘶声道:“孩儿昔日鞭笞二弟。实出无奈。但孩儿发誓,一定揪出害您枉死的凶手,以凶手之血,祭您亡灵。”
这几日的飞鹏帮虽然哀声一片,却并不紊乱,帮主之位固然空悬,但大公子傅云风执事有序,心中清明得很。这些年来,傅云风辅佐父亲壮大飞鹏帮的种种事迹,在江湖上并不少闻,因此有好事者一边怅惘他残腿的境遇,一边也在谈论未来的飞鹏帮帮主之位会由谁坐。而当日二公子傅翰齐被家法打得死去活来,又被禁锢在房中不准行走之事传到江湖上时,明眼人便纷纷知道,飞鹏帮的帮主之位已没有悬念,只待来日正式公布罢了。
又是数日已往,傅云风却迟迟没有下达安葬帮主的命令,帮中上下虽然议论纷纷,但谁也不敢出面多问一句。傅云风终日呆坐在因摆放了数块冰石而显得冷飕飕的灵堂中,面目冷峻,不容亲近。这日,傅青潇的丈夫星云堡的少堡主沈星鸿神色惊惶地闯进灵堂,急道:“大哥,不好啦……”
傅青潇示意沈星鸿噤声,面有忧色地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有如入定的大哥,将沈星鸿拉到门边才轻声问道:“何事镇静?”沈星鸿缓了口气,拿出一张画有玄色寒梅的烫金拜帖,悄声道:“适才看门的老李头儿在门上发现的,上面写着:‘黑煞有请,寒梅索魂’。”
“黑煞有请,寒梅索魂——梅寒雪!”傅云风突然之直接口,他已坐直了身子,一脸严厉地问道:“可写明时间了吗?”
沈星鸿不敢隐瞒,连忙递上那张拜帖,镇静地道:“今夜子时。”傅云风接过帖子,却道:“这几日你们都累了,下去歇着吧。今夜也不用出来,我自有安排。”
沈星鸿与傅青潇面面相觑,不得要领。傅青潇欲言又止,终是低头走了出去。她心目中的大哥,已经越来越神秘莫测,漫不着边了。
傅云风审阅着手上这张制作精美,却笼罩着一层煞气的帖子,无言地笑了。他将拜帖收起,向着父亲的灵位弯腰一拜,道:“父亲,大风起了,孩儿也要去预备预备了。”说完便转动轮椅出了灵堂。
子时刚至,月在中天。
傅云风看着地上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多出来的一道黑影,便转动轮椅看向身侧那徐徐走来的女子。她戴着一顶黑斗篷,随风轻拂的玄色面纱遮住了她的容颜,也增添了一股神秘的煞气。“黑煞有请,寒梅索魂。晚辈该如何称呼前辈?”傅云风目光灼灼,礼貌地问道。
那女子闻声脚步一顿,娇笑道:“傅大公子既见索魂帖,当知奴家名,况且黑煞既出,虚心已枉然,你说是吗?”那女子谈笑自若,右手却舞起宽袖在空中拂动,如一只玄色胡蝶(butterfly)翩跹飞舞。忽闻一道冷香袭来,刹那间可见磷光闪闪,宛若流萤随风飞舞,落在傅云风身上、地上,空气中顿时盈溢着寒梅冷香,人鼻甘甜,令人生出倦怠之情,仿佛随时都想沉睡已往。
“黑煞无常舞云袖,寒梅有情索君魂。”傅云风却神色如常,还抽动鼻翼使劲嗅了嗅,仿佛寒梅绽放而自己正流连在梅枝花间,乐而忘返,但他吟出来的诗却充满着死亡的气息。“前辈隐退江湖十余载,却为何昔日有此雅兴来到飞鹏帮,晤面就送了晚辈一袖寒香?”
见自己的毒对傅云风无用,梅寒雪不由一怔,随即又是娇笑数声,道:“没想到,他竟然将黑煞有请的破解之法教给了你,我倒要看一看你另有什么本事。”说完便黑袖连舞,竟如旋转翩飞的黑胡蝶,带起凌厉的杀气漫卷而来。
月在中天,却在黑袖舞动下黯然失色。傅云风坐在轮椅上行动本不方便,应变中便显得非常的被动。但他仍然处变不惊,淡笑道:“前辈舞得累了,也看一看晚辈的手艺。”只见他双手一动,轮椅竟然向旁里滑开半丈距离,右手忽在轮椅上一按,倏地一物自轮椅扶手上破空而出,收回呜呜咽咽的声音,仿佛一管洞箫。细看下却是六个风管,在空中张开,变成一张银丝织成的大网,向梅寒雪身上罩落。风管余音缭绕,有如利剑掷地插入地面,银丝网就像一顶帐篷,却将梅寒雪牢牢地罩在帐篷底下,任她抓、扯、撕、砍都没有将这顶银丝网帐篷弄开分毫。
傅云风笑道:“没有效的,这是天蚕丝。”
“哼哼,区区一张网就能困住我吗?”突然之间,梅寒雪一声冷哼,五指连扣,出手如电,竟弹出数朵淡白色的荧光,分袭傅云风身上数处要害。傅云风一惊,知道这是梅寒雪最厉害的暗器——胭脂扣,胭脂扣实是装有毒粉和炸药的小弹珠,因外壳粉红如胭脂,因而得名。眼下数弹齐发,攻击面甚广,纵然他连忙退避,但轮椅所至之处,俱在她的胭脂扣的攻击范围。
轮椅旋转,已退无可退。傅云风暗自咬牙,双手猛地在轮椅上一拍,身子腾空而起,堪堪避过梅寒雪凶猛的攻击。趁梅寒雪第一拨儿攻击刚完,地面上轰隆隆响成一片,只见火花四溅,毒雾迷漫,而第二拨儿暗器尚未收回之时,他右手一挥,打出四枚铁蒺藜,辨别射向梅寒雪的双手、双足。但铁蒺藜打过,他的身子上升之势也已力尽,因为双腿如死,他只能凭一口气带动虎腰拧起,才使身子腾空,现在这口气用尽,身子便坠如流星。
“大哥莫慌,星鸿来也。”突然之间,沈星鸿提着剑飞奔而来,在他身后跟着十几个飞鹏帮的帮众。前庭的动静令他们无法暗藏不出,便一齐奔了出来。正悦目看法面在一片轰炸声中变得凌乱,而大公子正自半空落下,当下不动声色,纷纷上前伸手结成一张手网。轮椅已被炸坏,早有人搬来一张太师椅,众人将傅云风放在椅上,这才松了口气。
沈星鸿突然之间惊道:“妖女,哪里逃!”说着便要去追,天蚕丝网的一角风管已经损坏,梅寒雪早已不知踪影。傅云风已缓过气来,冷声喝道:“让她去吧!”
这一晚,就在这不平静的动乱中结束。
天色已大亮,风眠居中,傅云风倚靠在床上并没有下床的意思。就在这时,沈星鸿大步走了出去,向傅云风拱手道:“大哥可好些了?小弟带人四处查探过,附近没有那梅寒雪的踪迹,我已派出数十帮众在城中搜捕,只要找到一定擒来大哥面前,为大哥报仇。”
“我还没死,报什么仇?”傅云风翻了翻眼,没好气地道。
“那就给大哥出气。”沈星鸿不美意思地讪讪笑着,连忙改口。
傅云风却叹了口气看着沈星鸿,突然之间道:“没想到,你依然小时的性子。我本以为最想我死的人,会是你,大概是我多心了。”
“大哥这是哪儿的话!小弟虽不是大哥同姓兄弟,但也是与大哥自小结成的兄弟缘分,又是青潇的结发郎君,怎么可能……”沈星鸿急红了脸,跺着脚辩解。
傅云风连忙笑道:“星鸿别多心,大哥说笑话呢。这些日子我都不知笑为何物了,呵呵。”待沈星鸿离开过后,傅云风靠在床柱上,又陷入了沉思。
“大哥……”傅青潇柔弱的身影立在门口,泣泣而语声打断了傅云风的思绪。傅云风扭过头来,见傅青潇手上抱着一盆有些枯萎的竹子。奇异的是,竹子上竟然开着几朵粉白色莲花,其姿态与寻常见过的睡莲无异,但根茎却似一棵棵小竹,竹节约有小指粗细,根扎在土中,虽无水中清雅之姿,却也颇有奇韵风雅。
“三妹手上是什么花?”傅云风饶有兴趣地问道。傅青潇见问,哭得更凶了,哽咽着回道:“这诨名叫竹莲,是小妹托人自西域带回送给父亲作六十大寿的礼物。当日父亲看了颇是欣喜,谁知道……父亲无故而去,留下这花无人照看已逐步枯萎。昔日小妹替父亲收拾屋子,见花思人,忍不住悲伤。”
“人死不能复生,三妹也不要太过悲伤,你是有喜的人,还要珍惜自己的身子才是。”傅云风心疼地看着傅青潇,招呼她到床边坐下,又从她手上接过竹莲,笑道:“以后就让大哥代替父亲来照顾这盆竹莲吧,怎么说也是三妹的心意,可不能让它就这么枯萎了。”
“多谢大哥!”傅青潇见状,总算心里得到了些安慰,又在傅云风的好言相劝下,逐步止泪。
第二天一早,飞鹏帮里一阵鸡飞狗跳般的杂乱,管家祥安那嘶哑而绝望的声音直吼得所有人心中都会在颤抖。
傅云风死了!
傅云风怎么会死?
飞鹏帮的子弟们纷纷拥入风眠居小院中,呼唤招呼着大公子。但是祥安站在大公子房前,老泪纵横地拦住了所有人,只令数位帮中执事进房商讨后事。最终,他颤抖着声音勉强下令:安置灵堂,预备上好棺椁。
“慢!”傅青潇已来到风眠居,一进小院就见祥安在下令安排后事,不由大怒,“我大哥昨日还好好的,怎么昔日说死便死了?”
“回三小姐,大公子的死状与帮主一模一样,无病无变,死得安详。”祥安抹一把老泪回道。他的话二上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底下议论纷纷。
傅青潇的脸色非常难看:“父亲的死尚未找出真凶,大哥又步了父亲的后尘,我看是有人在暗中捣鬼。这是连环杀人,如果不把凶手揪出来,指不定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但是现在帮主死了,大公子也死了,二公子又被关着,飞鹏帮上下已无主心骨,谁来命令帮众,谁来领导大家查明真凶?谁来执事?”小院中聚集的帮众里有个声音突然之间高声问道。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众人纷纷认同,又是一片嗡嗡地议论声响起。
傅青潇环视了众人一眼,吩咐道:“祥安叔,你放二公子出来吧,问清楚昨晚他是不是在翰烟阁呆着。”
“不行!”祥安一脸严厉道,“大公子说过,无他的命令谁也不准挨近翰烟阁十丈范围之内,违令者帮规处置。”
纷起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大公子当日在灵堂下达的命令仿佛言犹在耳。傅青潇怒道:“我大哥已经死啦,飞鹏帮以后将由谁作主?由你管家祥安吗?”
祥安一怔,顿时低下头去,颤声道:“祥安不敢。”
只听傅青潇一声轻喝:“来人!将祥安绑起来。星鸿,你带人去趟翰烟阁。”
沈星鸿连忙领命,刚走出院外,却见外面突然之间走来两人,这两人中一人正是他这便要去放出来当着帮中兄弟对质的傅翰齐;而另一人,却让沈星鸿顿时如失六魄,呆若木鸡。他瞪着眼看向来人,又转头去死盯着院中正张罗着要绑祥安的傅青潇,然后又回过头来望着来人。来人正用含幽带怨的眼光死死瞪着他,那眼光中另有说不清的恨意和委屈。
“青……青潇……你、是、青、潇?”沈星鸿看着这个令他六魄顿失的女子,只觉喉中发苦,涩涩地吐出这几个字,却仿佛经历了千年甘苦、万年风霜一般。
被沈星鸿呼作青潇的女子浑身一颤,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傅翰齐握住她的手,为她抹去眼泪,二人不再理会呆怔在原地的沈星鸿一路走人凤眠居小院中。
傅青潇一见二人面色骤变,随即指着傅翰齐惊道:“二哥,你什么时候来的?这女子是谁?怎的与我如此相似?”心中却道:不好,一时大意竟没杀死她。
“二哥,就是她将我囚锁在星云堡后山的山窖中,若不是二哥及时找到我,我只怕已饿死在山窖中了。”傅翰齐身边带来的女子竟然是真正的傅青潇,她手指着院中刚才要绑祥安的那假冒“傅青潇”,苍白的脸色因愤怒而变成绯红,“她叫小莲,是我半年前在洛阳道上救下的一名落难女子,我怜她孤苦无依,便收在身边做个婢女,没想到她恩将仇报……”
“没想到,我不顾鞭伤一路急赶带着潇儿赶返来,大哥却已经……”傅翰齐寒目冷洌如冰,此刻他的剑已在手,斜指着小莲,冷声道,“你这个凶手,纳命来!”
傅翰齐手腕一抖挽出数朵剑花,辨别攻向小莲身上要害,剑剑狠厉,招招无情。谁知小莲冷笑连连,无疑已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只见她身影闪避,顷刻间便化去傅翰齐第一轮守势,骤然转身疾攻,翻舞的衣袖夹带着凌厉的杀气向傅翰齐席卷而来。
一时间袖舞剑吟,二人在小院中斗作一团,只看得傅青潇心惊胆战,没想到小莲武功如此高绝,可笑当日她还以为小莲是落难的孤女,手无缚鸡之力呢。
“青潇……”沈星鸿默默来到傅青潇面前,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手.嘶声唤着他真正的妻子。适才青潇指证之词已羞得他无地自容,当夜他暗中放走梅寒雪,本是妻子授意,一贯对妻子言听计从的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妻子却是假冒的,而真正的妻子却在家中险遭谋害,叫他现在情何以堪?“青潇……对不起……”
傅青潇将自己严寒的手掌自他大手上抽出来,向旁里走开一步幽幽地道:“连自己的妻子都区分不出来,叫我怎么再信赖你?”
“青潇……”眼见妻子的冷淡,沈星鸿心内也是一片惨淡,突然之间低声道,“我……我没碰过她,我一向以为她是你,以为有喜的人情绪变动无常,我一向当成你,在庇护着,不敢轻慢,更不曾想过她居然不是你……”沈星鸿突然之间仰首望天,目中含泪凄声道,“但是弑父杀兄,我虽不知情,实已成帮凶,没有资格乞得娘子的原谅。”
一声“娘子”自沈星鸿口中说出,却是字字泣血,令傅青潇浑身一震。她猛然转头,只见沈星鸿已横剑抹向自己的脖子,他惨淡绝望的笑脸尚未褪去,望着她的眼光仍然充满着眷恋。
“鸿哥……”傅青潇大惊,抱住自刎的丈夫痛哭失声,直到祥安过来扶起她,命令帮众将沈星鸿安置到灵堂中去,而他却将她带入了大哥的房间。
院中打斗正酣,小莲连施辣手,急于夺门而逃。只见她右手五指连扣,弹出数粒粉白色弹珠。傅翰齐一见那粉白色弹珠,脸色大变,一阵剑花急舞,将那些弹珠接住收回手上,以免爆炸伤及周围帮众。
“原来是黑煞有请,寒梅索魂!”傅翰齐趁小莲手上第一拨儿胭脂扣用完时,突地纵身上前以剑擒住她,惊诧道,“真是令人想不到,堂堂隐世前辈,竟然冒充我家三妹,杀我父兄。”
“她没有冒充我们三妹,她也不是梅寒雪!”小院中突然之间响起傅云风的声音。众人惊诧地望向房门口,台阶上,只见大早上被传死去的傅云风此时容光抖擞地端坐在新轮椅上,慢悠悠道,“二弟,一路辛苦!’
“大哥,你没死!真是太好啦……”傅翰齐一见死去的大哥竟然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顿时泪如泉涌,像个小孩儿似的扑在大哥膝前,硬声道。
“傻小子,大哥还没把你扶上帮主之位,怎么会轻易就死?”傅云风温暖地笑着,伸手为傅翰齐抹泪,“我原本预计你们要在傍晚时赶返来,听以龟息的时间设置长了点儿,没想到你提前赶到,看来轻功又进步不少。”
“怎么可能……你不是死了吗……”在看到傅云风出现时,原本无惧的小莲顿时脸色煞白。
傅云风大笑:“我若不诈死,你怎么会露出形迹?”
“你早就嫌疑我了?不可能……”小莲一惊,不甘地问道。
“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着潇儿送给她二哥的白玉纽扣来离间我们兄弟。”傅云风看着一脸阴晴不定的小莲,微笑着。
“原来,当初你对傅翰齐先用家法,后又软禁,只是制造一种假象,让我以为你真的信了我……既然那时已嫌疑我,为何不赶早擒拿我?还要诈死?”小莲惨然一笑,一向以为一切皆在自己掌控之中,却原来自己也在傅云风的算计之中。
傅云风叹了口气,道:“世人都以为在帮主之位的权力诱惑面前,必定会发生一些兄弟残杀的事儿,却不知,也会有兄弟情深,深到相互推诿不接帮主重任的人。”
傅云风看着小莲开始苍白的脸,持续道:“你本来可以隐藏得很好,因为没有人想到闺女(daughter)会毒杀父亲,自然不会嫌疑到你。但有许多事儿你都不知情。比如那种白玉纽扣,本是青潇送与她二哥的,那件缝有白玉纽扣的衣衫,依然青潇亲手缝制。试问,她又怎会绝不知情地凭一粒纽扣去猜测自己的二哥?过后在灵堂上你指控二弟有夺帮主之意,这可冤枉他了,你并不知道我早就请得父亲赞成,将来由二弟承当帮主之位,而他却不想占有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因此不惜破坏自己名节,眠花宿柳来逃避大任。但你却以为兄弟之间为了权力相残是理所当然之事。也因此,让我开始猜测你的意图。于是,便顺着你的意思请家法重罚了二弟,并将他软禁起来。软禁了他,无疑就是孤立了我自己,只有这样才有利于你的进一步举措。但软禁只是对外的幌子,二弟在敷了我特制的药膏后,第二天晚上便离开了翰烟阁前往星云堡查探真相。我着人看管翰烟阁也就是不想让你们发现傅翰齐其实并不在帮中的事实,直到他带着潇儿返来。”
小莲名顿开:“难怪半个多月已往,你一向不肯将傅靖允安葬,原来是在等他们返来。”
傅云风摇头道:“是的,我们兄妹尚未到齐,真相都没有揭开,我想父亲是不乐意就此下葬的,所以我一向在等,等他们返来,也等你的下一步举措。果然,那天你递上你母亲的拜帖,我才将所有事儿理出方向。”
小莲突然之间仰天大笑,半晌,才指着傅云风道:“不愧是飞鹏帮的天机公子,但是,你既知我的身份为何不马上抓捕我,却还给我持续来杀你的机会?”
傅云风淡笑道:“我不抓你,因为我要以足够的证据让你心服口服。昨日我对沈星鸿旁敲侧击,果然,很快你便坐不住了,要对我痛下杀手。”他示意祥安拿出那盆竹莲。昨日假冒青潇的小莲在啼哭中送过来的那盆西域竹莲,事先他一见便知此花有异,是以顺势收下,在小莲离开过后他研究了好久,终于想通此花的奥秘,也晓畅了父亲的死因。
“这科竹莲虽是西域异种,却经过梅寒雪前辈独特培植,变成释放毒气的毒花,可令人在晚间关闭门窗入睡后被毒气侵扰,安眠不醒,无药可解。”傅云风又令祥安拿出一只大木箱,将竹莲放出来,又放入一只装有鲜活小兔的笼子,最终关闭箱子,不过一炷香时间,打开箱子,见到的便是一只死兔。
灵堂之上,傅云风脸上浮起一丝复杂之色,突然之间说道:“也许父亲早就知道他会死,因为这种毒因窒息而会产生片刻的痛苦,但父亲没有。大概,他是甘愿的,只有这样他心里对梅前辈的亏欠才能得到平息。”他看向小莲,“你是梅寒雪的闺女,与潇儿同日所生,稍长时候,论排行,你才是我们的三妹,同父异母的妹妹傅青莲。”
“你怎知我是……不,我不叫傅青莲,我是梅小莲,我不是你们的妹妹,我不是……”傅青莲被傅翰齐逼迫,膜拜在父亲灵前,听了傅云风的话神情激动,尽力摇头否认自己的身份。
“莲儿,难道你母亲没通知过你,在二十年前,她与我们的父亲相爱的故事吗?”原来当年,傅靖允碰到梅寒雪,二人相爱,之后梅寒雪怀有身孕,为此梅寒雪退隐江湖,预备与傅靖允长相厮守。但是当傅靖允回家预备和妻子摊牌,要迎娶梅寒雪进门时,却发现家中妻子亦有了身孕。妻子无法接受自己外面有女人的事实,嫉恨寻死,令傅清允不敢再提此事,便没有再回去找梅寒雪……
“莲儿,你母亲可安好?”傅云风叹了口气,强作镇静地问道。本来他还想问,为何沉寂了十八年梅寒雪依然要来寻仇。十八年前那场生死搏命的惨烈情景,至今犹历历在目,他的双手紧紧按在麻木的双腿上,仿佛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又再度袭来。
十八年前在潇儿满月的那天夜间,年幼的翰齐贪玩,被前来寻仇的梅寒雪乔装拐走。是年方十岁的傅云风发现,一路跟踪到城外一间破庙里,对组织新闻初学皮毛的他利用声东击西的战略,引梅寒雪落入他一时搭制的陷阱,但他也被梅寒雪的胭脂扣击中了双腿,是年仅七岁的翰齐一路背着他、拖着他连滚带爬地逃命,留下一路延长的血印,触目惊心的惨状惊动了前来寻找他们的人,这才救回了两条命。而他的双腿却永远失去了知觉,只能靠着轮椅行走,之后父亲一怒之下也彻底与梅寒雪断绝了来往,包括这个本该姓傅的闺女。
没想到,梅寒雪死前却将这份仇恨转到了闺女身上。傅云风道:“莲儿,虽然父亲生前有负你母女,但你已杀了他,却仍不收手,连哥哥和妹妹也不放过,实在太过。但我不想杀你,我想父亲在天之灵也不想看到我们兄妹相残。你就住在这里吧,大哥择日令你认祖归宗。”
傅青莲却狂笑起来,手指着傅云风歇斯底里地叫道:“我不要你们美意,这十八年来你们怎么不来美意?我母女吃尽苦头全拜你傅家所赐。你认我,我还不认你们呢!”傅青莲怒吼着,仿佛要将胸臆间所有的悲愤发泄。突然之间,她奋身而起,一头撞在傅靖允灵前的香炉上,傅翰齐阻挡不及,顷刻间只见傅青莲额头上血如泉涌,她满目狰狞,带着残酷严寒的笑意,慢慢合上眼睛。
三个月过后,傅家祖坟。
傅靖允墓旁,梅寒雪与傅青莲母女的新坟紧伴在侧,刚刚完成的祭奠是傅云风代父亲了结的一桩心愿。
“希望二娘和莲儿不要再怨恨父亲,怨恨我们傅家了。”傅云风说完又看向父亲墓的另一侧,叹道,“数年云烟渺渺,母亲也该放下了。”
傅翰齐也跟着一声叹息:“当年若不是父亲蓄意隐瞒,激起了母亲盛怒抵抗,二娘也不会进不了傅家门。如果当年二娘不怨恨寻仇,父亲不会与她断绝干系,大哥的腿也不会……哎,总之,风流误事、误人、误己……”
傅云风却正色道:“你既已醒悟风流误事,那是否该有些承当了?父亲已死,帮中不可一日无主,你也该担起这个责任了!”
傅翰齐突然之间一脸严厉地道:“大哥,其实我并不喜欢成天泡在脂粉堆里,不但浪费时光,还要被人骂作不务正业,但如果大哥要逼我当帮主!我宁愿泡在脂粉堆里持续不务正业。”不等傅云风开口,傅翰齐一边跑远一边大声道,“是要我替大哥跑腿护帮,依然让我持续不务正业,大哥就看着办吧。”
傅青潇也道:“是啊,大哥,你们也老大不小了,你不肯娶妻,还逼得二哥成天宿在那不三不四的地方,坏了名声也没人敢嫁。你们这样做。爹娘在天之灵都会不高兴的。”
傅云风看着二弟跑远的身影,伤脑筋地拧着眉梢,叹了口气。